她拿出《云舟帖》。厚实的帖纸轻轻一抖,情感们纷纷游动起来,仿佛看见有人喂食的鱼儿。
    “文”字怯怯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重新团好。
    不想,一道红色的情感从它身边飞驰过去,将它撞了个跟斗。云乘月认出来,那是傅眉留下的杀意。
    这横冲直撞的劲头,不愧是傅眉。
    她伸手把“文”字捞了起来。这字连挣扎都没有,非常乖巧地被她捏着,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怎么看,怎么像个人。
    云乘月端详着。
    几缕星光似的雾气生出,夹杂着瑰丽的色彩,最后形成了一个“梦”字。它终于跑出来了,欢欣鼓舞,围绕着云乘月转了两圈,又轻柔地飘向“文”字。
    “梦”字拖着瑰丽的长尾,像一条小小美人鱼,绕着“文”字来来回回。
    只见“梦”字用尾巴点点“文”,又点点云乘月,再在空中划来划去。也不知道它们两个字交流了什么。那原本一动不敢动的“文”字,居然有了反应,也动起了笔画。好像两只小动物。
    过了许久,“文”字忽然点了点头,像是下定决心。
    只见它飞升起来,摇身一变。一层薄薄的嫩绿色光芒闪过,薄纱般一抖,转眼就出现了一名绿衣小童。
    那小童外貌只有十岁左右,一张包子脸,两只怯生生的大眼睛,穿绣了麒麟的衣裤,戴一顶虎头帽,踩着一双小靴。
    他身形虚化,显然不是活人。
    “死灵?”云乘月早有猜测,并不意外,只看了一边的“梦”字一眼。怪不得“梦”这么激动,它也是千年的书文成了精,还被薛暗追杀过。
    “这,这位仙子……小童不是故意做坏事的,仙子救我!”
    小童一揖到底,不肯起来了。
    仙子?云乘月嘴角抽抽。
    “好了,叫我云前辈就行。”她断然道,“你究竟是谁,怎么会在金蝉中害人,都说来吧。”
    小童看她不像要自己命的样子,陡然松了口气,眼里都闪烁泪花了。等他开口,声音里也含着哭腔。
    “小童,小童是严伯舟大人的书文……”
    “严伯舟?”
    这名字有些熟悉。
    对了,她记得这个人,卢桁提到过,虞寄风也提到过。严伯舟是上一任岁星星官,大约一百一十年前生人,是大梁三百年来屈指可数的第六境修士。
    按虞寄风的说法,严伯舟岁数比他小一些,修行速度却更快,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但五十年前,他居然无声无息死在了一次任务中,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对了,严伯舟也出身明光书院。
    云乘月求证道:“你说的是五十年前去世的岁星星官严伯舟?”
    那小童一愣,也震惊地看着她:“什么,大人已经去世五十年了?五十年了?居然五十年了……”
    他两眼发直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云乘月有些无奈,只好哄了两句,又示意“梦”字去安抚他。过了会儿,小童抹着眼泪,总算是能开口了。
    他抽泣着:“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什么才是有用的……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云前辈。”
    “我是大人观想出的第一枚书文,那时大人家境贫寒,我出身的灵文帖也很普通,所以我也是个没本事的书文……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一直陪着大人了。”
    他说着,还打了个哭嗝。
    “五十年前,大人一直在调查一桩案子。那案子别人都说是意外,可大人一直不信,觉得有猫腻。”
    “我不知道大人具体查到了什么,只知道大人说过,那案子的关键是一支簪子。”
    “簪子?”云乘月问,“什么样的簪子?”
    “是一支梅花簪。”小童努力想了一会儿,手里比划几下,就在半空形成了一个大概的图案,“那时候大人总是描画这只簪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是这样的。”
    黑色的簪身略有弧度,宛如一枝清瘦桃花枝;簪头却绽出一朵粉色桃花。银白花蕊颤颤,又垂下几粒红珠,一动就轻摇。
    这是……云乘月目光一凝。
    良久,她轻轻闭上眼。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你继续说。”
    严伯舟的一生,堪称顺风顺水。
    他五十九岁成为通玄境修士,又成为岁星星官,光耀天下。而他本人不慕荣华名利,只一心修行,于是深得先帝信任。
    但这样一个人,也有自己的心结。
    大约在五十五岁的时候,严伯舟喜欢上了一个人。那是白玉京里的大家闺秀,自幼体弱,不能修行,却是个锦心绣口、琴棋双绝的才女。
    他自己也知道岁数差得太多,太过荒谬,因此连说都不敢说。
    其实,他是大修士,外貌一如二十许,又人品端方、俊秀文雅,加上一心向道,一辈子连个绯闻都没有。这样的君子,谁家都愿意和他结亲。可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觉得自己岁数太大,配不上人家。
    何况那位小姐有未婚夫,还是当时的王爷。人家岁数相当,门当户对,他去掺和什么?
    因此,就眼睁睁看着那位闺秀出嫁了。他只会在深夜偷偷画像,画好了又烧。
    没过几年,那位王妃死了。是坠楼死的。据说是中秋登高赏月,被风吹了,一时头晕没站稳,才从楼上摔下来。死的时候还怀着身孕,一尸两命。
    当时为了这事,王府将王妃身边人全部杖毙,又厚厚地安抚了王妃的娘家。
    谁都知道王妃体弱,出这样的意外也不算惊讶。简单的悲伤过后,这事就算了。
    可严伯舟不想算。
    他觉得那不是意外。
    “为什么?”云乘月问。
    “因为……”
    小童迟疑了一下,大约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大人的秘密。片刻后,他下定决心:“因为大人曾经为王妃调理身体。大人原本就是因为给王妃治病,才、才喜欢她的……后来,王妃出嫁前,大人甚至将自己的本命书文分出一半,把王妃的经脉重塑了一遍。”
    “本命书文?”云乘月吃了一惊,摇摇头,“他也太拼了。这么做,他自己会有丹田毁损、识海破碎的风险,说不定当场横死。而且那书文也可怜,明明有可能像你一样成精,却被主人剖成两半。”
    小童睁大眼,不赞成地看着她,却又不敢说什么。他是个忠心耿耿的书文,是绝不会说大人坏话的,哪怕,哪怕他其实也偷偷可怜过那枚本命书文……当年,那枚本命书文好厉害的,如果是它留下来,一定比自己厉害很多吧?
    他悄悄叹了口气,继续说。
    “那之后,大人元气大伤,闭关了好几年。可大人很高兴,说从此之后,王妃会身体健康,还能试试修行。”
    严伯舟计划得很好。
    所以,当他出关后,听闻心上人坠楼死去,怎么能信?
    那段时间,他待在飞鱼卫的档案室里,没日没夜地翻看案卷,又成天地去王妃坠楼的地方察看线索。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梅花簪上。
    那支簪子据说是成婚当天,王爷送给王妃的。王妃天天戴着,从不离身。她本就体弱,婚后用无数珍贵药材养着,身体却还是一天不如一天。
    严伯舟想,怎么可能?
    他分出了一半的本命书文,王妃怎么可能反而更加体弱?
    必然有什么东西在吸取她的生命力——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锁定了那支梅花簪后,他也自然而然怀疑上了王爷,乃至怀疑上了……
    可没等他进一步展开调查,他就遇到了偷袭。
    “偷袭?”
    “对,偷袭!”小童愤怒起来,握紧了拳头,脸也涨得通红,“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白玉京,就在司天监里!大人明明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突然就倒下来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小童也不知道。他只是一枚“文”字,根本不具备战斗的能力,只能待在严伯舟识海中干着急。
    他只知道,严伯舟用出了所有的书文。
    可最后迎接他的,却是一片黑暗。
    他知道,识海黑暗就代表主人死去了。
    作为一枚不算强的书文,他原本也该消散,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被从严伯舟的识海中拉扯出来,放进了另一片黑暗中。
    之后,他变得神思迷蒙、糊里糊涂,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知道时间经过了很久很久。
    等他再度恢复神智,就是见到一片剑光袭来,赫然是要杀掉他——就是云乘月的剑光。
    他也忽然发觉了自己在做什么,竟然是在抽取别人的生命力!他简直吓傻了。身为严伯舟的书文,他从来严于律己,追求一个坦坦荡荡,绝不做阴谋害人的事。
    可他为什么会吸取别人的生命力?
    他又害怕,又沮丧,又惊恐,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等着被人杀掉。
    说到这里,小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成了个害人精,我对不起大人,我不配当大人的书文。云前辈还是杀了我吧,我要追随大人,呜呜呜……”
    他哭声震天,哭得“梦”字都连退好几步,受不了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如果它有耳朵的话。
    “别哭了。”
    云乘月蹲下来,伸手捏住小童的脸颊,往两边拉扯。这个动作成功地止住了小童的哭泣。他呆呆地看着她,两道鼻涕落了下来。
    “好啦,把眼泪鼻涕擦干。”云乘月无奈。这孩子傻乎乎的,让她不自觉想起当年带孩子的经历,那些师弟师妹也不少都傻乎乎的,上一秒还咋咋呼呼,下一刻就呜呜哇哇,非要给塞颗糖、讲讲故事才能好。
    “如果我没猜错,你还有机会最后见你的严伯舟大人一面。如果你不哭了,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说。
    “……云前辈?!”
    小童惊呆。
    一直凑热闹的“梦”字也来了精神。它放下尾巴,一屁股坐在小童头上,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我也要去!
    它这样说。
    云乘月点点头,又对小童说:“不过我只有一半的把握,也可能你到时候见到的是别人。这我不能保证。”
    “我,我我我我……”
    小童结巴了好一会儿,自己又着急自己结巴,干脆用力一拍自己的脸,才把话说出来:“我去,我要去!云前辈带着我吧,我,我……我以后为云前辈做牛做马,我什么都做,不过害人的事我不做的,我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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