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同门(5)
    ◎丁舒锦的好友◎
    刘娘子一脸焦灼。
    刘娘子正是云乘月打水时经常遇到的那个姑娘, 那个骄傲地仰着头,理直气壮享用取水优先权的姑娘。
    她脾气有些骄纵,却还在忍受范围内。听人说她家境很好, 自己又是罗城公学的学子,自然有骄傲的道理。
    可现在, 刘娘子攥着一只钱袋,眼巴巴地看着云乘月,竟然显出几分慌张。再没有那份骄纵的神情。
    “我不是来做坏事的……”她低声说。
    云乘月思考了很短的一会儿。她单手抱着东西,另一手推开院子门, 抬了抬下巴, 说:“进来坐着说吧。站在门口容易被人听闲话。这两位也请进,还能喝一杯豆浆。”
    阿苏一怔, 摆手道:“我就不用……拂晓?”
    小麒麟物咬住她的裤脚,又歪头看着她,含糊地“咩”了几声, 意思是:我想去。
    “啊……那好的。抱歉, 打扰贵府了。”阿苏顺着它。
    云乘月更笑起来:“哪有什么贵府啊,就是最普通的民居。”
    阿苏也咧嘴一笑,弯腰抱起拂晓。
    小院很安静。墙角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屋,可以在下雨时观景,今天的豆浆、点心,也被摆在这里。
    “豆浆是今早自家磨的,芝麻酥饼是刚才买回来的。我本来还后悔买太多了些,没想到冥冥之中, 注定要拿来招待客人。”
    哗啦啦——
    豆浆被注入四只粗瓷碗。
    “还没自我介绍, 我叫云大猫, 是第一境中期修为的修士, 目前暂时借住在这里。”
    云——这个不多见的姓氏,引起了客人的注意。
    “云?”阿苏想起了一个人。可完全不同。巧合吧。
    “啊不好意思,有些分神……我叫阿苏,这是拂晓,它是一头麒麟,年纪还很小,是个小孩子。”阿苏回神道歉。
    “没关系。很可爱的小麒麟。真是罕见的生物。”云大猫掰下一块芝麻酥饼,放在麒麟面前,“我能有荣幸请麒麟吃点心么?”
    拂晓蹲在桌边,金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微笑的女修。它的尾巴扫来扫去,速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最后,它的尾巴垂下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低下头,一口叼住了那块芝麻酥饼。
    “呃,我,我姓刘,叫刘雪青。”刘娘子迟疑着,手指紧紧攥住碗沿,“我阿爹就是……是县衙里的刘捕头。”
    她垂下头,嘴唇嗫嚅道:“就是那一次,带着人来找你们麻烦的刘捕头。”
    “另外,我和丁舒锦是同学。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
    刘雪青和丁舒锦是同学,而且是六岁就相识的同学。
    她们两人六岁相识,一直都是同窗。刘雪青自诩聪明,可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她就发现,丁舒锦比她成绩好、比她受老师喜欢。
    她一直不服气,铆足了劲要跟丁舒锦争,偶尔赢一次便欢天喜地。一直这么过下来,也有七年。她们还有过约定,要看谁更先观想出正式的书文。
    “刘娘子,我打断一下,你们是朋友么?”
    “朋友……不是吧。我想不是。”
    不是朋友,但也不止是同学或竞争者。刘雪青说不清楚,但她很在意丁舒锦。
    可忽然有一天,丁舒锦就从学校里消失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先只以为是请假,但接着,老师们就说,丁舒锦是退学了。
    退学?那个丁舒锦怎么可能退学。是真的吗?那太不负责了,她们明明约定好了!刘雪青第一反应是生气,气鼓鼓地跑回家,半撒娇半抱怨地和家人说了这件事,可让她震惊的是,向来宠爱她的父亲突然大发雷霆,呵斥让她不准再跟丁舒锦来往。
    ——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也配和我闺女玩!刘雪青,你再在家里提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人,老子就拿荆条抽你!
    是她的母亲拼命拦着,才没让她那醉醺醺的父亲真的打她。而她的哥哥坐在一边,理所当然地看着,还说:雪青你要长点教训,要多了解一些家里的事,荣辱与共,你姓刘不姓丁,懂吗?
    不懂。
    但刘雪青不敢回话。她哭了很久,哭累了睡了,第二天很早就去了学校。
    “刘娘子,抱歉我再打断一下。你父亲刘捕头耀武扬威得很,那天吃亏的是我们,他有什么好生气的,还骂人,还迁怒?”
    “我不是很清楚,但听阿娘说,父亲那次工作做得不太好,被县令大人明里暗里责备了几句,得的好处也吐了出来,所以心里很不痛快。”
    “这样。呵。”
    刘雪青虽然被父亲吓住了,可她好歹是个立志修行的准修士。很快她就振作起来,开始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身份在罗城还算方便,不少人乐意为她提供信息,很快她就将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
    身为捕快家庭的女儿,她清楚父兄的工作不是那么干净,可她不曾放在心上;直到这一次,当她发现父亲随意挥了挥手里的权柄,就帮忙压垮了同学的家庭,甚至还反过来辱骂她的同学是“下三滥的玩意儿”,她才第一次感到震惊和愤怒。
    她接受不了父兄是这样的人,也接受不了母亲那理所当然以夫为天的忍让模样。
    她不敢明着反抗,可从那天开始,她不愿意再穿戴曾经很喜欢的镀金首饰,甚至讨厌起家里舒适的环境。她偷偷变卖了自己的东西,攒了一笔钱,想要送给丁舒锦。
    但她手里这点钱,和丁家遭受的损失相比,无疑杯水车薪。
    而且她了解丁舒锦,她知道丁舒锦虽然表面温和守礼,内心却很骄傲。她不敢直接把钱给她;她甚至羞于承认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怕被丁舒锦鄙视,怕面对她的愤怒和厌恶。
    这段时间以来,刘雪青只敢找时间出来,偷偷地看着丁家。
    她会给别人一些钱,让他们去摊上买吃的,因为她觉得这样能照顾丁家的生意。每次她躲在角落里,看见丁家多卖出去一点吃的,她也能感觉到一点安慰。但这安慰背后是刺痛;在刘雪青心中,这样劳碌的小摊贩生活,根本是浪费丁舒锦的才华。
    她就这么纠结地偷偷来看丁舒锦,一天不落。
    直到最近,家人发现了她行踪异常。她害怕被父亲鞭打,但更害怕父亲会迁怒丁舒锦,做出什么更可恶的事。
    她想一次性把钱都给丁家。
    可偏偏这两天丁家没出摊。刘雪青怕丁舒锦出事,才跑到丁家附近,想敲门又不敢敲,于是想出了“直接把钱袋扔进院子”这个主意。
    “对不起……我知道,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阿爹带给她们的伤害。何况我手里的钱不多。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刘雪青羞愧得不断擦泪。
    她是那个每天早早抱一只陶罐去打水的刘娘子,是骄傲地戴着镀金首饰、说话毫不客气的“捕头家的娘子”。她是家里受宠的、以父兄为荣的小女儿。
    可是,她也真的把丁舒锦看得很重要。况且,如果什么都不做,她的良心过意不去。她的天生心性和后天教育都告诉她,父亲那样的做法大错特错。她无法认同。
    “原来是这么回事。好的,我大致了解了。”
    云乘月放下喝完的豆浆碗,道:“刘娘子,我个人对你并无恶感。不过要不要接受你的钱,是老板娘和丁舒锦才能决定的事。”
    其实她还记得那天刘捕头的样子。她也记得庄夜帮忙赔笑,还按着她的头,不准她发作。她记得那些捕快们的黑色皂靴踩在“有家食铺”翻倒的食材上。她知道赖疙瘩是主谋,却同样厌恶拿了钱就为虎作伥的刘捕头。
    刘娘子是刘捕头的女儿,这件事她已经猜到了。后来去打水的时候,她也不那么愿意跟她说话,反而是刘娘子总欲言又止。云乘月曾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对事不对人、恩怨分明,但现在她才知道,那仅仅是因为刀子没割到自己身上。
    虽然现在看起来,刘娘子似乎也很无辜,可谁知道?舒锦回家后可没提过有这么个同学。
    她已经懒得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她现在精力就这么多,能照顾好的人就那么一点点,其他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云乘月笑得有点敷衍。当你感情上想讨厌一个人,但理智又拦着你说这是迁怒时,就会产生这种敷衍。
    “不巧,老板娘出门还没回来,舒锦有事,刘娘子请回吧。我会为你转达你的希望。”
    “可是,可是我家人最近看我很严,我也许不能再过来……云道友,不,云姑娘,让我见舒锦一面吧!”
    刘雪青言辞恳切。
    云乘月却拒绝得很干脆:“抱歉,不行,舒锦现在正是关键阶段。”
    “关键……阶段?”
    刘雪青还在不明所以,阿苏却已经频频看向房屋那侧。她身边的拂晓也晃起了尾巴,“咩”地长叫了一声。
    阿苏迟疑道:“似乎有灵气波动?”
    “唔,有么?”云乘月有点诧异,也随之看去,恍然一笑,“原来她已经成功了。”
    话音才落,有风凭空生出。
    那是暖洋洋的风,带着晴天的味道;在水汽弥漫的湿漉漉的罗城,这种气息让人心情舒畅不少。
    薄薄的金色光芒从窗户中透出,宛如晨曦一缕。在光芒之中,隐约还有钟声一般的声响。
    阿苏终于惊讶出声:“有人观想出书文了?风,光芒,声音,竟然有三种异象……难道是天级书文?!”
    大凡书文出世,总会产生一些异象。大部分书文很普通,是白文或地级书文,因此异象也只有一种,并且持续时间很短。
    而少部分英才领悟出的天级书文,乃至传说中的道级书文,才会有复数的、持续时间较长的异象。
    眼前的异象能持续多久?
    几人等了一会儿。大约等到一刻钟时,异象才缓缓散去。
    阿苏吐出一口气:“这恐怕是一枚天字级书文。罗城竟然有这样的人才,这里果然只是一处普通民居?”
    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云大猫道友。现在,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世上姓云的女修,应该不会碰巧有那么多吧?
    虽然听小姐说,宸州的云姓并不少……
    阿苏心里矛盾极了。
    拂晓却已经眯起金色的眼睛,尾巴尖飞快摇动。它盯着那名女修,又看了看她面前仅剩的一块芝麻酥饼。对方微微一笑,拿起酥饼,递到了它嘴边。
    小麒麟一口咬住,“吧唧”嚼着,眼睛愈发眯起来,尾巴尖几乎摇成了残影。
    直到这时,刘雪青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倏然站起,失声道:“难道那里头,竟然是舒锦在观想书文?”
    云乘月一哂:“是。”
    吱呀——
    那扇老旧的门被推开。
    一名浑身是汗的少女出现在几人面前。她的头发都油得黏在了脸上,脸上也都是油光;但在这张脏兮兮的脸上,却盛放着一朵灿烂的笑容。
    “云前辈,云前辈……看!”
    她伸出双手,掌中捧着一枚霞光般绚烂的书文:笃。
    笃,是笃定的笃,也是笃行不怠的笃。
    这枚书文笔画还透着稚嫩,可这稚嫩又恰到好处;它缓缓旋转,仿佛幻化出一名多年来默默努力的少女身影,又仿佛一名日以夜继为生存忙碌的妇人影像。
    天真又厚重,迟钝又执拗,好似诉说着书写者心中那执拗的愿望:我知道生活很艰难,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可我依旧不会放弃前行,无论走得多慢,我都要坚持往前走,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求高峰,只求路途。
    ——这就是这枚“笃”字传达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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