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天晚上,云乘月结束零工,回到了城北的小院,还在路口碰见了同样做工回来的庄小狗。
    因为他们两人无处可去,丁双鱼让他们先住下。没有多的房间,他俩就在厨房打个地铺,也能将就睡。这条件比济贫馆好,云大猫表示满意。
    她正数完第三遍的钱,抬眼见着庄小狗,下意识就问:“你赚了多少?”
    庄小狗冲她阴沉沉地一笑,伸手比了个五。
    云大猫失望叹气,又略带得意:“才五文。我可赚了二十文,看来今天是我赢了。”
    庄小狗又阴沉沉地笑了一下,刻意拍了拍衣兜,拍出一串铜板响。他说:“五十文。”
    “啊……佩服,佩服。”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又好像不是那么惊讶。云乘月的表情一展又一收。她想起来,庄夜对民间各种事情其实都相当熟悉,连柴火都烧得好,还被丁双鱼夸赞过。
    云乘月好奇道:“你是怎么赚到的?”
    庄夜不禁有些得色:“想学?”
    云乘月拱手:“求教。”
    庄夜却咧嘴一笑,颇为神秘道:“云道友必定学不来,还是算了。”
    “……庄道友,莫不是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冷静一些,你可是海面跳来跳去的鱼的那个卫。”
    “什么跳来跳去的鱼……我所作所为,当然全都符合道心。”
    就是因为符合你的道心,才让人怀疑是否有何不妥。要不是因为庄夜也修为受限,云乘月真要怀疑他□□烧去了。
    见她还是满脸怀疑,庄夜不仅有点郁闷:“不过区区五十文!街边随手小赌一把,还不是手到擒来。”
    云乘月睁圆了眼。区区……她也很想天天都赚这区区五十文哪。
    “庄道友……”
    庄夜立即声明:“你做不来。况且赌得多了会被盯上,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云乘月只能叹口气,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院子走去。这个时间点是最晚一批人收工的时间,若是在原本的城东,街上还很热闹,但城北富裕些,四下就清清静静,一派早早入睡的悠然。
    几句过后,庄夜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云乘月的右手。那只手静静垂着,没有半分异样,但他不可能忘记,昨夜就是这样一只手,凭空便写出了一枚书文。
    “云道友。”
    “何事。”
    庄夜的声音很轻,飘忽不定,如夜游的蛇。
    “你有了那一枚书文,打算做什么?”
    虽亲眼见过那枚“怒”字,也感受到了它的奇妙,但庄夜毕竟不是它的主人,也没时间仔细研究,看不出它的威力和潜能。他有些警惕,又有一些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如果他也有这份天赋该多好?
    云乘
    月笑了笑。夜色里,她此时的侧脸和微笑,都如此平凡又宁静。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
    这句语气轻松的话,令庄夜愣了愣,又“哈”了一声。
    “你不说你很生气?”
    “确实很生气。但是,我还没想出办法。没有实力也没有地位,一个小修士路见不平又能如何?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她不无自嘲,还摊了摊手,“庄道友的阅历远胜于我,如果有主意,还请不吝赐教。”
    庄夜暗暗有些惊讶。根据他的经验,这些天才修士、世家子弟,从来一个比一个骄傲,轻易不会示弱,没想到云乘月能说得这么痛快。
    他思考了片刻,最后遗憾摇头。
    “若是我来判断,我的建议是立刻离开,不要在实力低微时卷入麻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得势,有的是办法报仇。”
    云乘月失笑,微微摇头:“我们等得,被欺负的人等不得。”
    庄夜保持沉默。对他来说,丁双鱼是死是活都无所谓,要不是他被困在这里,破局的关键又是这位云道友,他早就一走了之。云大小姐可能觉得这些人间困苦新奇又震撼,但对他而言,这些都是熟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经历;他只想走出来,往前走,往高处走,而绝不愿意回首多看它们一眼。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真是一种麻烦的东西。”
    他一不留神说出了这句话。
    云乘月却也并不生气。她反而耸耸肩:“可能的确如此。”
    说罢,她伸手推开院门。他们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不想刚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很熟悉,是海产的味道。
    院子里甚至奢侈地点了灯笼。澄黄的灯火摇曳着,照亮了丁双鱼高兴的脸孔。她方圆的面容满是光彩,结实的、沾着水珠的手臂也快活地舞动,将面前的馅料“笃笃笃”全给剁碎。
    旁边还放着做好的馄饨皮,撒了面粉防止粘连。
    云乘月惊得呆了会儿,才看了看星空,喃喃道:“难道明天过年?”
    丁双鱼已经抬起头,面上还带着疲色,眼睛却放着光:“大猫,小狗,来帮忙,明日我们就能开工,便能够给你们发够工钱了!”
    第135章 人间(6)
    ◎罗城论道会◎
    “——咱们能开张了!”
    老板娘兴高采烈。
    这个“们”字说明她相当自然地将庄夜算了进去。
    “老板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乘月已经走过去帮着包馄饨。她最初根本不被允许触碰珍贵的食材, 毕竟她切菜都切得不熟,但现在她已经能手指翻飞,轻而易举包好一只漂亮的燕子馄饨。
    庄夜在边上打杂, 皱着眉毛不知道想些什么。
    原来今天下午有人来敲丁双鱼的门,告诉她之前有些误会, 搞错了,幸好县令大人公正清明,及时查清了这件事,立即便着人前来退还她的二两白银, 还带来了新鲜的食材, 叫她明日继续开店。
    丁双鱼高兴极了:“县令大人真是大好人,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果真如此?云乘月相当怀疑。就看那几个捕快耀武扬威的样子, 她也不觉得县令会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可第二天,他们真的顺顺利利把店开好了。没有人拦着不卖东西,也没有人故意来找茬;一切顺利如无事发生, 仿佛之前的困境只是他们做了个梦。
    老板娘很高兴了几天, 精神头足足的,连馄饨都煮得更好吃了。
    但很快,生意的惨淡就抹去了这份高兴。“有家食铺”发现,之前还算不错的生意突然变得异常艰难。那些熟客,那些街坊邻居,忽然就好像躲着他们,决计不肯再次上门。
    做好的馄饨、面等食物卖不出去,天气热了放不得, 就只能倒掉。绿豆汤同样如此。没有办法, 只能第二天做少一些, 还是卖不掉。再降一点价, 忍痛减少本就微薄的利润,依旧不行。
    丁双鱼愁得又多了好几根白发。云乘月找了个小推车,试着当个流动摊贩,在其他地方卖卖绿豆汤。这小生意倒是还不错,可惜杯水车薪,不能抵销店里的亏损。
    还是庄夜看不下去,四周去打听了一圈,回来说:“行了,别白忙活了。这些人都害怕那姓赖的,不敢登门。”
    云乘月也不意外,只蹙眉:“姓赖的这么大威势?”
    庄夜冷笑一声:“你以为恐吓平头百姓需要多大威势?随便制造点麻烦,就够让人退避三舍。各人自扫门前雪,让那雪厚点罢了,又不是多难的事,甚至根本不必明说出来,免得落人口实。”
    他讲这些的时候很平淡,也就格外显出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丁双鱼有点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她本能地不愿靠近庄夜,站得更靠近云乘月许多。
    “这真是祸不单行……再这样下去,只好关门大吉,换种营生了。”老板娘愁道。
    云乘月正要答话,却瞥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她转头看去,只见到几个跑远的背影,像是十来岁的小少年,街上很常见。
    她走过去,又张望片刻,再回头看向庄夜。庄夜点了点头。
    云乘月若有所思:“老板娘,过不了多久,我们大概就有生意了。”
    丁双鱼不明所以。
    可这天晚上,果然来了人吃饭。这些人都身强体壮,少数几个女人也是精干强健。尽管他们穿着普通的衣物,却还是很打眼。
    这群人来吃了一通,夸赞老板娘手艺上佳,便痛痛快快结了钱,走了。
    光这一顿赚得的利润,就能抵过这几天亏损。
    老板娘瞪圆了眼:“可真是财神爷!啊哟,也是借了大猫吉言了!”
    云乘月利索地收拾着残汤剩水,眉毛却微微皱着,表情并不轻松。她又看了庄夜一眼,后者正在收拢桌椅,脸上挂着一缕讥讽之笑。
    她再思索片刻,抬手关了店门,回身道:“老板娘,那些人都和官府有关系。”
    老板娘有些糊涂:“官府?”
    “老板娘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一次店里买了很贵的海鱼,是要给谁准备,可最后对方没有来?”
    这件事过去有二十来天了,老板娘却依旧印象深刻。她立刻想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事……是我自己想多了!不过就是偶遇了一位贵人,人家随便说了两句,我还给当真了。唉,别问了,大猫别问了,真是羞人!”
    云乘月却坚持:“老板娘见到的人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是一个年轻人,应该只有二十多岁,蓝衣服,头发扎成一长束,笑眯眯的,模样很好看,就是教人有些不敢多看。我记得他的衣服上有点亮晶晶的,像星星,我在城里绸缎铺子都没见过那样的做工!还有……对了,他还打了一把伞。”
    老板娘竭尽所能地描述。
    云乘月已经听明白了。她控制着,让自己的表情不要显得太惊讶。
    虞寄风……怎么哪儿都有他。
    她脑子转得飞快,忽而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大约虞寄风偶然提到要来吃东西,碰巧撞见小店关了,他那人随心所欲惯了,肯定阴阳怪气了几句。他身为司天监五曜星官,罗城地方官哪敢轻慢,也所以才突兀地跑过来,非要让丁双鱼开店,也非要让她经营下去不可。
    至于赖疙瘩,估计也被打了招呼,暂时不能为难丁双鱼。
    可问题是,虞寄风又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罗城。
    “老板娘,我们要尽快做好准备。”她沉声道,“这店恐怕开不了几天。”
    丁双鱼还是云里雾里。但她虽然想不明白,却本能地知道有哪里不对劲,又见云乘月神情严肃,便一发狠,点头:“好,那明天我就不开了!长痛不如短痛,大不了我补好家里的渔网,再出海去!”
    云乘月却摇头:“这几天还是要开店,否则官府不会答应。”
    丁双鱼愣了半天,忽然想通了:“难道说……是为了那位贵人?!难道那位说了要来!那,那我是不是能够……”
    她脸上忽然绽放出了希望的光芒。“拦路喊冤从而得到上官垂怜”向来是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戏码。在众人朴素的观念里,更大的官就意味着更大的清廉、更大的公正、更可靠的爱民如子,诸如这类的美妙品质。
    “老板娘……我们还是做好靠自己的准备罢。”面对那样的热切,云乘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苦笑一声。她还记得在鲤江之上,虞寄风仅仅是为了一座水府,就能随意掀翻船只,毫不在意众人生死,与“青天大老爷”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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