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每个修士都是听着“岁星网”的故事长大的。谁都知道,在那片无穷无尽的星海里,有一丝属于她或他自己的命运。尽管没人能真正看见命运的轨迹,却不妨碍修士们对星空的关注乃至迷恋。
    “庄……庄小狗道友。”云乘月险些叫错,纠正时脸上翻出一丝微笑。
    庄夜瞟了她一眼:“干什么,云大猫道友?”
    云乘月伸直了双腿,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地问:“庄小狗道友好像很熟悉市井的生活。”
    庄夜的神情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眼神悄然戒备,隐约混合了一丝憎恶。他没有说话。
    云乘月用余光看见了他的表情。她想起之前老板娘无意提到的“大户人家的逃奴”,想起陆莹告诉她,她曾无意撞见庄夜面颊上有“奴”字的刺青,而只有那些犯了重罪或者曾逃跑却被抓回去的仆人,才会被刺下这种羞辱的凭证。
    她默然片刻,换了一个话题。
    “庄小狗道友,你知道水从哪里来么?”
    庄夜怔然片刻,方才竖起的戒备慢慢散去。他略略放松了脊背,又缓了缓,才说:“这算什么问题。井水从井里来,河水从河里来,雨水从天上来,海水在海里,难不成还能像庄稼一样从地里长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
    云乘月就把老板娘说的“日出领水”一事说了。
    庄夜看看她,摇头:“真是大户出身的小姐。云家再没落,果然也算个名门。”
    “大梁有律,境内河流、井水,都纳入‘净水策’,令水道皆归工部管辖,并层层下放到各州主要城市。每日出之际,各取水点涌出经过净化的洁净水,持续时间一个时辰,居民须有序领取,不得争抢。”
    “经过净化……不错,野外水源不一定干净,直接使用不大安全。”乍一听不错,云乘月想了想,又问:“那取水点多不多?如果太少,一个时辰可能不够,怎么能避免争抢?”
    庄夜咧咧嘴,森然道:“有争抢者,按律处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这一般人命都没了。云乘月微微摇头,又有点好奇:“那如果是有钱有势的人争抢清水,怎么处理?用钱赎买?”
    庄夜却是不以为然:“有钱有势者,家中后院早就设下取水点,哪用和庶民争抢?你以为工部的修缮银子哪里来,全靠国库么?”
    云乘月皱眉:“可这应该是公共建设的一部分,怎么搞得还要有钱才能设?”
    庄夜奇怪起来:“谁跟你说这是什么公共建设?这词挺新鲜,不过一听就懂。云大猫道友,你还真挺会想。”
    怎么就不是公共建设?这明明就是当初……不,这句“明明”毫无依据。她并非大梁的创建者,更不是大梁的掌权者,她只是脑子里装了一些异界的知识,没有资格对朝廷的事指手画脚。
    “……算了,想着好麻烦,歇了吧。对了,去外头取水点打水要钱么?”云乘月问。
    庄夜想了想,道:“通常是一文一次,取水时间不得超过四分之一炷香。”
    云乘月拢了拢干草,当被子盖着。她心里盘算,明天和老板娘自告奋勇去打水,说不定可以多打一点,拿来洗澡用……唉,洗澡肯定不够,擦一擦也好。
    想到这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有一天连洗澡都成了奢望呢。
    第132章 人间(3)
    ◎丁家母女◎
    第二天日出时, 云乘月如愿以偿地抱着罐子去了取水点。
    她赶在最早的时候去,才知道原来取水点不止是一个“点”,而是以水井为中心, 四周分布了数十个水眼。
    水眼里汩汩地冒着清水,但必须往旁边的罐子里放两文钱, 清水才会真正涌出来。
    云乘月有点纳闷:“不是听说一文钱?”
    身后走上个同样抱着罐子的人,睨了她一眼,用带着罗城口音的官话讥笑道:“哪里来的乡巴佬,不晓得海边都是两文?”
    那是个穿着细棉布的青年女子, 手腕带着个细细的铜镯, 头发也用铜簪绾着,身上干干净净, 虽然神态刻薄了点,精神却很好。
    云乘月没有在意她的讥笑,只问:“咦, 这是为什么?”
    女子又“嘻嘻”两声, 说:“因为海水提纯贵呀,你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傻女子!”
    这姑娘笑归笑,动作很麻利,还带着些行云流水的美感。这种伶俐,是要正经修炼过的人才有的。
    她来得不是最早,这会儿却直接走到了队伍的前头,光明正大地插队,开始接水。
    云乘月歪过头, 认真问:“大家都排着队, 你为什么能插队?”
    女子回头, 有点惊诧地看她一眼, 忽而又噗嗤一笑:“哎哟,真是个傻的!”
    她抱起盛满水的水罐,罐底有个“盛”字一闪而过,旋即隐去。
    云乘月是被封了修为,可眼力还在。虽只匆匆一瞥,她也辨认出,那字是一枚书文投影,笔画圆润,带着胖乎乎的童趣,应该是“特别能装”的意思,和空间锦囊类似。
    那姑娘接好水,又昂首挺胸地走开了。
    等她走远,才有旁边排队的人跟云乘月搭话。
    “外地来的啊?不怪你不知道。”一个干瘦却结实的大爷对她说,“那是罗城公学的学子,是有能先打水的特权的。何况这一位姓刘,家里父兄都在县衙当捕头,可不要去惹。”
    云乘月“噢”了一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大爷以为她表示信服,很满意,又热情道:“你从哪里过来的?外头怎么样?觉得罗城怎么样,现在哪里做工……”
    一连串问题问得人招架不住。云乘月应对得有点狼狈,打好了水就赶快跑开。
    回到“有家食铺”时,店里已经忙了起来。早餐的香气飘散在嘈杂的人声里,老板娘忙得头也不抬,小伙计海星简直快跑成了残影。
    “大猫你太慢了!赶紧来搭把手啊!”
    海星急躁地吼道。
    好不容易忙完了早餐这一阵,三个人总算能歇口气。老板娘擦把汗,才来得及叫云乘月把今天新打的水倒进水缸里。
    外面日头渐高,温度也升起来,照得这片灰扑扑的建筑也多了丝气派。
    云乘月瞅准时机,走到老板娘身边,低声问能不能借地方打理自己。她住在济贫馆,实在没什么清理自己的条件。
    她第一次开这样的口,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大会措辞,说得有点忸怩。幸好老板娘是女人,很能理解这种苦恼。她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说以后只要云乘月自己掏钱打回来水,就都能在这里的小隔间洗漱。
    这一天,老板娘精神有些亢奋。她显得格外高兴,却又带着点心神不宁。
    吃午饭的时候(其实就是没卖出去的面,都坨了,不过能吃饱),海星偷偷告诉云乘月,说老板娘大清早地买了一条很好的海鱼回来,说要留着夜宵的时候做。
    “我们这种小店,怎么配做那种鱼嘛!真正付得起钱吃的贵人,都去大酒楼的呀!”
    有贵人要来?云乘月回头看看,见老板娘正在后厨里踱来踱去。她的围裙洗过了,黄白黄白的,像温温的月光。
    云乘月笑笑:“要真有有钱人来吃,说不定我们工钱也能更多。”
    海星琢磨着:“这倒是。哎,那我也要跑勤快些,说不定能被贵人记住……云大猫,你是新来的,不准跟我抢!”
    “不抢,不抢。”
    这一天的“有家食铺”,开到了尽量晚的时候。然而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任何一名贵人前来。
    这里来来去去都是布衣百姓,空气中的微沉落了又扬,悄悄附着到街边摆出的吃食上。
    后厨里的海鱼从新鲜等到了发腥,供不得贵人吃了。老板娘默默地在厨房里炖汤,仔细地装好,说要第二天送去公学,给闺女补身体。
    还多匀了小小的三碗鱼汤,他们三人在店里喝。
    没点蜡烛,屋里黑漆漆的,却还是能感觉老板娘阴着脸。云乘月和海星都不敢吭声。海星连“稀溜溜”喝汤的声音都尽量放得很轻。
    喝完了汤,老板娘在黑暗中长叹一声。
    “明天早点开工。”她狠声道,“把钱给我赚回来!”
    “好的,老板娘。”
    “好的好的!”
    时光一天天地过了。五月到来,夏意如火,树荫转浓。在街边荫凉里乘凉的人多了起来,天上飞来飞去的马车也多了起来,其中不乏装饰华丽的车厢。
    云乘月听见食客们在议论,说夏天来玩的人多,出海去游历的也多,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城中各大酒楼都开始售卖冰品,最奢华的是浇满奶酪、果酱、点缀着水果的冰盘,一份要价一百文,可去排队购买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海星爱看热闹,闲时跑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说:“醉月阁里扫地的,一日都能领百来文!”
    他羡慕极了,地瓜似的鼻子微微翕动着,好似能将金钱的香气吸进肺里。
    老板娘在一旁白他一眼:“好嘛,醉月阁给得多,你去醉月阁跑堂嘛!”
    海星讪笑,嘀咕说:“我倒是想,可人家要长得端正的,还要能认字的,我怎么去嘛!”
    食客们也笑起来,跟着说了几句,无非就是拿海星的地瓜鼻子、豆芽菜身材开玩笑。海星也赔着笑,浑不在意。
    云乘月有点听不下去,就说:“海星才十六,还能长高。”
    她不说还好,一说,食客们更来劲。有个袒胸露乳吃面的男人大声笑道:“啊哟,大猫看海星觉得好,要不你俩凑合一对过日子呗!”
    云乘月当即扬起眉毛。
    老板娘看她一眼,皱皱眉,暗地里踢了傻愣着的海星一脚。
    “去,大热天的,把绿豆汤端出来!”她吩咐一句,又大声道,“本店今日开始供应绿豆汤,温热可口,清热解暑,两文钱一碗,续一次一文咧!”
    食客们的注意便转移开了。
    云乘月按下眉毛,转身走进屋里,跟着一起帮忙端绿豆汤,又一碗碗地分装好。
    海星偷偷看她,忸怩片刻,低声说:“大猫,你别想太多,你人是挺好,可我不会娶你!”
    云乘月:……?
    海星飞快道:“等我存够了钱,我就去上学、读书、写字,还要观想书文。我可不会一辈子待在这种小地方!”
    云乘月眉心抽抽,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吐出一句:“祝你成功。”
    但这句话也就够了。
    小伙计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用托盘小心翼翼端起绿豆汤,就像小心翼翼端起自己所有的憧憬,尽量稳地朝外走去。中午的阳光艳艳而下,太过刺眼反而显得景物有些模糊,
    云乘月站在屋子的阴凉里,望着那片炎热的光,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海星的愿望会实现吗?她思忖着,觉得多半是不会的。在这样一家小店里待着,赚这样一点铜板,什么时候才能够攒够去读书的钱,又有哪个老师愿意收他?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想得多了,便容易生出点无用的叹息。
    她再擦把脸,也跟着出去帮忙了。
    ……
    第二天,云乘月是打着呵欠去的“有家食铺”。最近生意变好,她的日结工钱也上涨了五文,可活儿也变多,忙得像陀螺。
    她现在是个修为第一阶的小修士,连书文都没有一个,神识弱得几近于无,也就比没修为的人强一点。回想起来,在山里日行千里还只微微喘气的那个女修,简直像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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