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传呢?如果……”
    傅眉目光陡然锐利:“我杀了你呢?”
    杀意……
    这一回,云乘月感觉到了一丝真实的杀意,像密密麻麻的针刺在她皮肤上。那我怎么知道?她心想,很无奈,便叹了口气:“总归我反抗不了,那就算我倒霉罢。”
    傅眉稀奇道:“你不怕死?”
    云乘月语气平平:“怕也没什么用。”
    傅眉想了想,却恍然“唔”了一声,好似明白了什么:“哎呀,你是这么回事。”
    云乘月一怔:“什么?”
    傅眉已经收起杀意,再度微微一笑,又拿起一块糯米红豆糕,细嚼慢咽下去。吃完一块,她看一眼空空如也的点心盘,目露遗憾。
    “云乘月,你过来。”她指了指位置,命令道,“我看你已经从《云舟帖》中领悟了生机之道,那你再把你能写出的部分,全写一遍。”
    这是真的看出她问题何在,而且打算教导她了么……?
    云乘月正要动,却又迟疑站住。
    傅眉略有不耐:“傻站着干嘛?”
    云乘月道:“白玉京禁止书院教我,傅眉既然是书院的修士……”
    “我算什么书院修士?”傅眉嗤笑一声,清淡细致的五官舒展,显出几分傲慢不屑,“早在二十年前,书院就逐出了我这逆徒,正好,我也懒得理他们那些不懂意趣之道的凡夫俗子!”
    云乘月干笑一声。她这才明白过来,在白玉京的誓言威胁下,书院上下如果真有一个人还能不受限制,那只能够是傅眉。
    至此,她方能确定:王夫子等人,的确是希望她来找傅眉学习。
    而且,如果真是这样……那别听傅眉说得凌厉,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没有那么势不两立。当年的事情,听上去丧心病狂,可实际大概另有隐情。
    再有,宋幼薇是二十二年前遭逢大变而离开的。两件事隔得不远,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云乘月想起了手里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信。她产生了一丝真切的好奇和冲动,旋即又压了下去。
    正好傅眉也催道:“来写。”
    云乘月端正坐好,再度执笔。
    旁边有个敌我不明的大修士看着,她先还有点不自在,写得也别扭,但多来几次,待到重新浸入书文的世界,她的眼中便又只剩下那墨色的线条。一点一划,一撇一捺,飞絮游丝;这是墨色构筑的生机勃勃的世界。
    等写过十来遍,云乘月搁下笔。她渐渐回神,望着最后一遍“仲春之际,云舟飞渡”,自认是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一次。
    可傅眉不满意。
    她皱眉道:“怎么写来写去就这两句?”
    云乘月还在观察自己的字,慢了一拍才回答:“只看得到这两句。”
    傅眉奇道:“怎么可能,你不是第三境?当年宋幼薇刚晋升第三境,就看见了四句。你这都第三境中阶了。”
    放在外面,旁人见云乘月十九岁第三境中阶,谁不惊叹一番。可在傅眉就是理所当然。她说得太理所当然,就跟普通摘了几个果子似的。
    云乘月一愣,不禁有点尴尬:“那可能是我瓶颈的问题吧……”
    她就把虞寄风说她“缺少烟火气”的事讲了,又补充了一番自己这段时间的见闻、心得。再讲自己在书院苦于无人求教的困境。
    絮絮讲了很多。她难得这么唠叨,等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一句三叹,都快赶上手舞足蹈讲说书玉简的季双锦了。
    她就讪讪地停下来。奇怪了,她的情绪波动怎么变多了?她有点纳闷。
    傅眉却听得很满意。她独自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太久,着实是有点怀念其他人讲话的模样了。
    “原来是这么个问题。难倒是不难,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教的……嗯,我也要想一想。”
    傅眉思索片刻,一拍手:“等我想好了再叫你,你先回去,别伫在这儿打扰我,看着烦!”
    她变脸得突然,劈手而来就是一道掌风。
    云乘月只觉眉心一刺。她已经看见了那掌风中裹挟来的书文,却看不清那字具体是什么;玉清剑分明在她膝头,她却感觉自己身体太沉、反应太慢,根本来不及握剑。
    躲不过。
    做出这个判断时,她已经被掌风击中。一道幽绿的旋涡钉住她,顷刻将她吞噬。
    “——下次来的时候,多带些吃的,最好要咸口的!”
    这是云乘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再一眨眼,眼前是略显刺目的阳光。白色的光照在窗户上,穿透轻纱,将屋子里照得十分亮堂通透。
    是她的房间。
    窗边的书桌上,有一封写得歪歪斜斜的留言。
    ——拂晓去上学,上课,不跟别人说主任不在。拂晓守口如瓶。以后变得厉害,拂晓也去,跟主人一起冒险。
    是小麒麟给她写的留言条。虽然字迹歪斜,可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云乘月把留言看了好几遍,又摸了摸被阳光晒暖了的桌面,终于才有“我回到自己房间了”的实感。
    只不过……
    静悄悄的房间里,她挫败地捂住脸。
    “下次再去……好歹给个捷径啊?难道又要我小心翼翼偷摸过去?真的很麻烦……等等,我的东西是不是还没收拾?糟了,我的书!”
    云乘月反应过来,更加觉得心酸。她趴在桌上,把旁边的黑色兔子扒拉过来,一头埋进了它毛绒绒的肚子。
    “这算什么事嘛……”
    ——咚咚咚咚!
    外面传来一阵粗暴急迫的敲门声。有人在拍她的院门。
    云乘月精神紧绷了许久,这会儿好不容易送下来。她起身就要去开门,转念一想,又先凭空写了一个“水”字。
    清水汇聚,形成一道流动的“门”。她从中穿过,浑身尘埃、汗渍立即消失。接着,她又散下长发,换回书院的统一服装。
    快速做好这一切,她才慢悠悠地走出去。这时,拍门的人已经是听得出的不耐烦——都快将门捶烂了。
    推开门,她抢先打了个哈欠。
    “谁这么着急……哦,你啊。”
    云乘月揉了揉眼睛。
    院门外,庄夜冷冷地盯着她。他那双阴鸷锐利的眼睛发着炯炯的光,活像要凭目光把她剜了。
    “云乘月,你,”他一字一句道,“偷跑去哪儿了?”
    ……
    后山,永夜。
    绿影闪过,书文化虚,人也消失无踪。
    傅眉留在永夜的一点灯火中,满意地看着那悬空明珠,还有那崭新的桌椅、纸笔,乃至几本书册。都是云乘月没来得及收起的。现在傅眉觉得,这些东西理所当然都归自己。
    她坐下来,又细细看了云乘月写的字帖。
    “还真是个初学者,笔法稚嫩得很,临写乍一看有模有样,好像整个把《云舟帖》的意趣原样搬了过来——可那有什么用!”
    “书文书文,书的是自己的心,文的是自己的神。没有自己的体悟在里头,写得再像也是白费功夫!”
    “哼,宋幼薇当年这一点就比她强得多,亏她还是宋幼薇亲生的!不过,毕竟三岁就没了母亲……”
    傅眉忽然沉默下去。
    她那清淡却傲慢的眉眼里,浮现出一点哀戚之色。
    “三岁啊……”
    她喃喃地念道。
    忽然,她神色一厉。
    “——滚出来!”
    她重重扔出了手里的书册!
    那从山海阁中借出的、可怜的书册,被电光般地扔出去。脆弱的书页抖动着,残影却仿佛化为了无数枯淡的笔墨线条。
    ——杀!
    只在这随手一扔间,几册书籍便化为了一枚幻影版的书文!这枚书文书写得奇特至极,如果让看重法度的人见了可能会惊呼“这算什么字”。然而就是这一枚处处扭曲的文字,却爆发出清晰凌厉的杀意,乃至让这片永夜都为之颤抖。
    ——铛!
    “杀”字击打在了一样东西上面。那是一只突然出现的金色巨鼎。
    当巨鼎消失,出现在那里的就成了一个人。
    一名青衣道袍的男修拱了拱手。他年纪本就很轻,加上脸庞圆润柔和、嘴唇丰润略小,就更显出一点孩子般的神气。若云乘月在这里,必定一眼认出:这是律法班的鲁润师兄,也是张夫子的亲传弟子,律法大道的天才。
    这位天才对傅眉行礼。
    “傅师叔。”他看了一眼地上已成碎片的书册,皱了皱眉,“这是山海阁藏书,损坏实在可惜。”
    傅眉冷笑一声:“谁是你师叔?鲁润,若是你家夫子在这儿,姑且有资格训我一句。你一个仗着法宝才能全须全尾站在这儿的小辈,谁给你的胆色冲我开口?”
    鲁润神色如常。
    他彬彬有礼:“我修为不如傅师叔,只得借助长辈法宝,这件事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至于教训,无论是谁,随意损坏山海阁藏书就是行为失当,我既然看见了,就要指出。”
    傅眉皱眉:“你这小子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张夫子,让人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了!我真想不明白,你们这些天然亲近法度之道的流派,怎么还在书院里,难不成是当卧底的?”
    鲁润一愣,无奈了:“傅师叔,说话要有依据。”
    傅眉冷道:“我看你小子贼眉鼠眼就是依据。”
    鲁润:……
    算了,这些年来,他在后山学到的唯一的道理,就是永远不要和这位动辄发疯的师叔讲道理。
    “傅师叔,我只是个传话的。”他退让了一步,不卑不亢道,“夫子遣我来,是要我多告诉师叔一句,关于云师妹的情况。”
    傅眉不耐烦:“有话直说。”
    “是。云师妹来到书院后,与庄家嫡系的小姐打过交道。那位庄师妹,正是当年的‘庄氏千金’之女。”
    “是吗?啧啧,我可不喜欢她。怎么,云乘月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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