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否认,她却继续顾自说话。
    “那我觉得,你还是有损失的吧……至少我这样天才横溢,脾气又好、能忍你还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约没有第二个了。”
    他冷笑道:“自作多情。”
    她没有再反驳,再低头咳了一阵,手里的玉清剑颤抖得更厉害。他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紧,但他自己没有发觉。
    他催促:“选哪一个?不收手,你会死。”
    她垂着头:“是啊,你说得对。”
    下一刻,她抬起眼。
    薛无晦竟然慢了一会儿,才发现异常——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澄澈安宁、平稳无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着生机!
    ……不应该出现在重伤之人身上的生机。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降临,他急急要退!
    然而——
    风声。
    四面八方都起了风。
    不是狂风,不是阴风,而是清新纯粹、生机勃勃的春风。它们无处不在,将山顶包围;蓬勃的生机没有任何攻击力,只是简单地存在着。
    可就是这简单的存在,逼得死气不断压缩、凝聚,不敢上前。
    薛无晦站在原地。他四周分明已是废墟,空旷荒凉,他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在这个肃杀的秋日,在这个肃杀的夜晚,能从何处生出温润的春风?他往四周看,却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风中颤动,每一个弧度就是一抹笔画,无数笔画交叠起来,就是无数个“生”字和“光”字!
    黑雾包裹着他,也抵抗着生机的浸润。这温柔平和的力量,于他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这是……薛无晦猛地向云乘月看去。
    她没有离开,仍然在不远处。他们一步之遥。
    她还是狼狈,浑身的伤做不了假,唇边的血迹也是真。可直到这时,薛无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机书文蕴养,伤势为何还好得这么慢?
    “……你的生机书文,”他有些怔怔,“竟然附着到了这些死物上头?”
    云乘月专注地控制着力量。她的灵力比他少太多,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现在成功了,她虽然有些欣慰,却也没表现出来。
    “我不久前听人说,即便观想出了书文,也不能放弃书写的过程……书写一次,就是证道一次。又有人说,道之所存,天地万物都可为笔。”
    一次性倾泻出太多力量和心神,她感到自己像个被戳了无数大大小小空洞的沙包,空洞又痛苦。好痛……
    她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说得更连贯一些。现在是最后的时刻,她必须向他解释清楚:“我知道我们实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证道一次呢?”
    “如果……我让尽量多的事物,都化为笔,同时证道呢?”
    “一个不行,就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到我的极限为止。灵力不够,我就不要修复伤势了。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当墨,天地是纸……我拼尽全力,终究成功了,对不对?”
    薛无晦听怔住了。半晌,他忽而失笑:“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谎。”
    他看向她的剑。那柄颇为玄异的玉清剑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剑光像无辜的眼睛,仿佛在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杀不了人,我只是一杆笔罢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不会……不是不能。需要我做戏的时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见识过了么?”
    生机之风流淌,间或有光芒闪烁。
    薛无晦环顾四周,意识到她原来她不光是同时书写了无数“生”字,也书写了无数“光”字。他之前告诉她,说他强她弱,但其实她的道一直在这里,哪怕她实力真的弱,她书文中的道也从来不弱。
    他试着伸出手。
    嗤——!
    温柔的生机灵光,陡然化为最蚀骨的毒液,毫不留情地腐蚀了他的指尖。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伤也是灵魂的伤,而灵魂的伤痛更甚于肉体,而且是甚于千万倍。
    薛无晦却没有说痛。相反,他注视指尖的飞灰,渐渐轻声笑起来。
    “是,你胜了,败的是我。”
    他平静地承认了这一点,口气里有些许遗憾,却终究是干脆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过去在哪里?为什么一个初学者,却有如此坚定的道心……真是荒谬。我一时竟然分不清,遇见你究竟是运气,还是我活该遭劫。”
    “罢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他摇头,再摇头,笑声不停。等他收回手,转脸就看见了玉清剑的轨迹。
    颤抖的剑身横着过来,抵上他的脖颈。这柄剑很神异,与她的书文浑然一体,在他颈间压出一丝刺痛。但他没躲。
    云乘月握着剑,将剑刃压上了他的脖颈。她望着他,脸上脏兮兮的,美貌半点不剩,唯独眼神亮若秋水。
    薛无晦的笑淡了一些:“怎么,你也要斩我一回?也好,这样的确清净,一了百了。”
    当年他被人斩下头颅,而今魂魄将死,竟也是同样的局面。上天大约的确看他很不顺眼,才特意给他希望,又要他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样的方式、遭受同样的羞辱。
    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甚至他察觉到,她在尽力稳定手中的剑。
    “咳……薛无晦,我问你个问题。”她声音轻得像雨,沙哑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实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听说了,封氏是你的敌人。”
    “是又如何。”他冷淡地回答,“莫非你要告诉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会放过我?”
    她送了送手里的剑,扯了扯唇角:“说不定哦,说不定我真的会放过你,只要你肯说清楚……明明是封氏的书文,你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薛无晦盯着她。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弯起,恍然大悟。
    他问:“原来如此……你在希望什么?”
    “你在希望,这数十万活人都是封氏决定杀死的,我至多是袖手旁观?这样你就能找到借口,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可以不杀我?”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又连连叹气,嘲讽一声比一声浓。
    “好,我可以告诉你。”
    他倏然回归平静,一字一句:“封氏的书文,原本是可以细水长流,不会造成大规模死伤。”
    “是我逼封栩动手的。”
    他唇角仍然上弯:“‘祀’字是封栩的书文,只有他能使用,也只有他能如此便捷地收集大量活人生机。我恰好需要这些力量,便逼他走了最激进的路。”
    云乘月花了一些时间,理解了一下。她现在浑身痛得不像自己的,头也在发晕,实在需要更多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问:“就是说,这些人本来可以不死,但是……你促成了他们的死亡?”
    他说:“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他们的生机,供养自身?”
    “是。”
    “你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力量?”她又低低咳了一阵,“你想要强大的力量,我能明白,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他淡淡道:“万物残杀以利自身,我要复仇,力量自然多多益善,你问的是什么蠢问题?”
    “蠢问题……吗。”她轻声说,“或许如此。”
    她望向他左手。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那团黑红的光,这就是控制“祀”字的力量之源。通过它,他得以源源不断地吸收万民生机。
    “就是这个?”她问。
    他说:“是,你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的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说多余的话,我明明觉得很麻烦……”
    云乘月手中不动,却偏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浓,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当她望向那里时,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甚至市井无赖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饶……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我其实猜到了,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她叹了口气:“死了很多人。薛无晦,你死了很难过,可别人死了……也是一样难过的。”
    帝王低笑一声:“庶民的命,与朕如何相比?我故意逼迫封栩,让他加紧书文诅咒,收集一州生机,才好对抗我。”
    “等他死了,这成果自然为我所用。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之业,本也需要百千万的尸骨造就。”
    他逼视着她,很有几分恶劣:“这数十万人的确是因我而死。你认识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见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还有无数你看不见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错。”
    他一语断定,冷冷道:“是你将我唤醒,也是你为了自保,才同我签订契约、让我回到世上。也是你——听从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脚,让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他笑意更深,恶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难过?你那无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笑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恶意也一并冻住。
    他的思维忽然陷入泥沼。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来刺激她?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只看见,在他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望着他,已经泪流满面。
    “是,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终于能确认这一点。”
    她这样流着泪,喃喃说道。
    她没有掩饰哭泣。起先还是安静的,只有泪水不断溢出、眼眶越来越红,然后她开始抽噎,止不住地发出呜咽。
    薛无晦怔怔地站着。
    良久,他才梦呓似地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朕才想哭呢。”
    失败的是他,即将消逝的也是他。功败垂成,他才是该哭的那个。
    她还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委屈或者软弱;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泪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实,呜咽了一会儿,鼻子里都掉出水……一点不美,都丑了。
    怎么会有人哭成这种丑样子?他突然想笑。不为了嘲讽,不为了愤慨,就是单纯地觉得……她这样子很好笑。
    “……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他低声说。
    她还是哭,又说:“你闭嘴。”
    他有些手足无措。一边茫然,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复仇才开了个头就要崩塌,他自己也即将被斩下头颅、魂飞魄散,为何他还要关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东西,这些眼泪多么不值一提,比鸿毛更轻……
    薛无晦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她甩开,但他突然执着起来。他都要再死一回了,现在他不想再忍。
    有一件事他从没告诉她,他能触碰世间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被他碰到的活人。早在他们签订契约之前,他就能碰到她,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她是不是从来没发现这点异常?
    也对,她总是在意别的活人,在意这个阳间,在意那些平淡无聊的生活、生命,梦想着有朝一日过上无聊的隐居生活……她从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他怎么都擦不完。
    “别哭了,好了,哭起来都不好看了。”总归都要结束了,他终于放弃思考内心的困惑,顺应那些不该滋生的愿望,无奈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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