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闻讯赶来,照例隐在殿后的小书房中。
    文德殿中,阁臣们分为两派争执不下:首辅为首的阁臣主张怀柔,允他带少部分人入京朝见天子;次辅为首的阁臣提议派人申饬吴沛宏,令他不得擅动,同时调兵入京防备吴沛宏。
    梅酝侍立在一旁,她不大明白孰优孰劣,但‘谋逆’这两个字还是能听懂的。
    明湘慢慢蹙起了眉。
    她的声音很低,面色也算不得好:“不行,吴沛宏此人畏威而不怀德,施恩怀柔只会让他轻视天子。”
    梅酝紧张地压低声音:“那,郡主是想下旨申饬他吗?”
    “申饬?”明湘缓缓摇头,“不,吴沛宏心思活络,外强中干,寻常申饬不足以压服他。”
    在明湘看来,下旨申饬却不收缴兵权,实际上也是怀柔的一种。
    “如果能立刻收缴了吴沛宏手中兵权就好了。”明湘轻声道,“可惜啊,只能先吓住他,教他不敢轻举妄动,收缴兵权还要徐徐图之。”
    殿中的争执到了最高点,彼此的声调越来越高。即使隔着重重屏风,也能感觉到殿中紧绷的气氛。
    梅酝手心汗湿,瞥向椅中的湘平郡主。十六岁的郡主坐在椅中,消瘦纤薄如一株稚嫩的柳,手指握的发白,声音却极为轻而镇定:“为今之计,应该将吴沛宏的奏折留中不发,然后密令嘉、云二州都指挥使就近监视神卫军右军动向。”
    她停顿了一下,平静道:“而后,立诛魏王及其党羽。”
    “……立即诛杀魏王及其党羽。”
    殿内殿后,两道声音交织在了一起。少年人的声音清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隐隐威严。
    梅酝惊讶地抬眼,目光撞入明湘眼中。那一瞬间,她发觉湘平郡主微微怔住,旋即无声微笑起来。
    那笑容像是一枚捧在掌心里的珍珠,并不夺目,却有光彩源源不断流淌出来,其中蕴含着无尽的骄傲与欣悦。
    梅酝很久都没能忘记郡主的这个笑意。
    从那以后,湘平郡主再也没有出现在文德殿后的小书房里。
    “郡主是一心为皇上好的。”梅酝道,“既然郡主为了皇上好,总要让皇上知道呀!”
    和同胞姐姐雪醅相比,梅酝不算聪明,性情隐隐带着几分天真。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猜中明湘的心思,然而明湘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明湘低头,看着袖口露出的指尖。
    她下意识伸手去抚左腕上不离身的赤玉珠串,拨了拨殷红如血的珠子。她收回手,顺势拍了拍梅酝的面颊:“你的话本暂且不没收。”
    .
    散朝后,内阁阁臣奉诏前往文德殿奏禀政务。奏对之后,皇帝没有立刻示意他们告退,反而颇有意味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朕有意于二月春闱时重开制科,诸卿以为如何?”
    所谓制科,即是在进士科外临时增设的考试。考生通常不限出身门第,选拔的人才比较特殊。文宗时曾经开设文辞雅丽科,选拔善作诗文的文人,不久即废止。在世人眼中,制科终非正途,制科出身的官吏往往也难以在朝堂上走得太远。
    是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众阁臣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首辅叶问石道:“不知皇上想选拔的是哪种人才?”
    皇帝饶有深意地看了叶首辅一眼,道:“开明法、贤良方正二科。”
    阁臣们互相对视一眼,神情微变。
    顾名思义,明法科选拔的是精熟律令的人才,而贤良方正科别名吏治科,更是专为选拔低级官吏而设。和文辞雅丽、博学鸿词科不同,皇帝要开的这两科不是为了选拔才子,而是选拔直接能用的吏员,甚至小官。
    虽然众人各怀心思,但都是积年的老狐狸,精明至极。他们自然明白,皇帝不是真想询问他们意见,只是客气一下。
    没人愿意第一个出来反对做出头鸟,还是礼部尚书最先出列为难表示:今年正逢禫祭先帝太庙,年后又有春闱,整个礼部忙得团团转,如果再开制科,礼部实在忙不过来。
    皇帝对此表现出了极好说话的态度,表示没关系,朕不着急,制科不必非要和春闱放在一起,秋闱之前考了就行。
    户部尚书王老大人悄悄朝次辅杨凝抛去个眼神。
    ——皇帝话虽然说的和气,态度却坚定,看来开制科一事是拿定了主意。
    杨次辅微不可见地点头,示意王知不要开口。
    殿内一片寂静,叶问石打叠好了腹稿,刚抬步出列,只听御座之上皇帝淡淡道:“兹事体大,诸卿回去斟酌一二,于卿写个条陈上来,年后慢慢安排便是。”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至于没有征求阁臣意见,略显独断——开玩笑,大晋数任君主,哪一任不是乾纲独断?面前这位少年天子已经算是其中很好说话的一位了。
    但这样一来,尚未来得及开口的叶首辅就被晾在了原地。
    “哦?”皇帝漫不经心地垂眸,语气中并无惊讶,“叶卿还有什么话要说?”
    能入内阁的就没有傻子,在场的阁臣们几乎立刻意识到,皇帝是故意的。
    皇帝不轻不重下了叶首辅的面子,背后缘由王老大人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在心中暗自替叶首辅尴尬。
    反观叶首辅本人,态度却要从容很多,低头道:“皇上圣明,臣无异议。”
    “既然如此,诸卿告退吧。”
    众阁臣依次退出殿外,叶首辅走在最前面,老大人官帽下泄露出几缕花白的发丝,随风轻扬。
    桓悦独自坐在御座上目送朝臣离去,半边身体被天光映亮,半边身体隐没在殿中的阴影里。
    他一手支颐,端丽面容隐含思绪,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唏嘘。
    但很快,所有多余的感情都消散殆尽,桓悦不带丝毫感情地叹了口气。
    “叶问石……已经太老了。”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已经太老了。他老到从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变成了一块绊脚石。
    绊脚石的命运,从来都只有被搬开一条路。
    喻九侍立在御阶下的阴影里,头垂的很低。
    御前一众内侍里,他的义父喻和资历最老,侍奉皇帝的时间最长——他是在皇帝还是太孙时,由先帝亲自指去侍奉太孙的。
    凭借深厚的资历,勤恳的处事,再加上绝对的忠心,皇帝登基之后,喻和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头一份的大太监。宫女太监争相奉承,到了外朝,哪怕是一二品大员都要以礼相待。
    身为喻和最为看重的义子,喻九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然而随着地位上升,喻和反而保持着更为谦卑的姿态,无论在外朝内宫,哪怕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称赞喻和是个聪明人。
    正因为喻和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更懂得敬畏。而喻和喜欢聪明人,所以他的义子喻九同样懂得敬畏。
    侍奉圣驾多年,喻九对皇帝的敬畏越来越深。
    当他站在文德殿的阴影里,看着皇帝无喜无怒地处理每一份政务,言笑晏晏地安抚朝中众人,喻九总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份极致的敬畏。
    ——皇帝才十六岁啊!
    三年无改父之道,登基三年里,除了最开始大动干戈地诛杀废魏王及其妻儿党羽外,皇帝几乎像是在效仿古之圣君,垂衣拱手治天下,轻易不更易先帝施政措施。
    然而有心人如果回看徽宁元年,就能发现短短三年间,朝堂格局已然大变。少年君主无声无息地将权力收拢到了自己手中。
    这样善察人心、洞若观火的君主,只有十六岁。
    先帝活了五十八岁,再往上数,文宗皇帝活了六十七岁,穆宗皇帝活了六十九岁,太宗皇帝活了六十整。
    保守估算,皇帝至少还能再活四十年。这四十年,一位手段魄力都极其出众的皇帝能做些什么?
    是南北一统,天下归附;抑或是言出法随,内政修明。
    喻九不敢去猜想,他只是深深垂下头,将自己隐藏在御座之下的阴影里。
    皇帝仍然一手支颐,兀自沉思着。他没有明显的神情,唯有春山黛眉轻轻蹙着,然而喻九侍立在一旁,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门处衣角一闪,他的义父喻和拾级而上,满面笑意地上前禀奏:“皇上,郡主命人送了些东西入宫。”
    在皇帝面前不必加上封号称呼的郡主只有一位,湘平郡主。
    刹那间,一直笼罩在喻九头顶的无形压力仿佛瞬间消失了。
    桓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江盈盈的春水。玄色衣摆一振:“快命人进来。”
    郡主府派进宫的是张熟面孔,明湘身边的大侍女琳琅。
    琳琅先躬身行礼,然后捧出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细巧竹篮。篮中以缎带疏落有致的结了一抱红梅,花开得正盛。
    “这是郡主清晨起来赏梅,心里挂念皇上,特意命奴婢们挑了最好的梅花送进宫来。”琳琅笑吟吟道。
    桓悦果然很高兴。
    他细细赏玩了半晌这篮只能算是‘颇有野趣’的梅花,才抬起头来,笑道:“皇姐有心了。”
    琳琅笑道:“皇上莫急,郡主还另有一封信要奴婢呈上。”
    信?
    桓悦微微一怔。
    他今日才从郡主府离开,皇姐有什么话不能当面直说,反而要特意写了信来?
    信封不是湘平郡主惯用的洒金双鱼封,入手轻薄,桓悦指尖轻轻一捻,隐约感觉信封中只有极薄一张纸。
    琳琅行礼道:“奴婢先告退回府复命去了。”
    待琳琅离去后,桓悦半是忐忑半是好奇地拆开了信封。
    信封中只有极薄的一张梅花花笺,上以簪花小楷写了两行字。
    在看清花笺上那两行小字时,桓悦一怔,旋即深深垂下头去。乌鸦鸦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面上浮现出的笑意。
    桓悦知道,这是皇姐对他昨日要求的回应。
    他凝望着花笺上秀丽的字体,无声笑了起来,笑容中半是喜悦,半是怅惘。
    这大概是他所能求到的极致了。
    ——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
    作者有话说:
    注:惓惓:恳切诚挚。
    畏威而不怀德。——《资治通鉴》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论语》
    垂拱而治——《尚书·武成》
    第13章
    王老大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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