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婴本以为马车会停在宫墙外,没想到宫墙的侧门缓缓推开,马车只稍微停了下,便直接行驶进去。
    顺着长长的左转右转的宫墙内道走了近一盏茶,在张婴有些困顿时,忽然听见便不远处响起搬运东西,捶打木桩以及各种吆喝声。
    马车也停了下来。
    赵文掀开车帷幔,探头对张婴道:“张上卿。陛下特意嘱托老奴,将此地作为上卿临时办公与落脚歇息的住处。您不妨下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或是不够满意的地方?”
    张婴没想到仲父又给他安排了一套房子,他走下马车。
    这是一处非常高大的门楣,他必须后退两米远才能将大宅的大门外观看清楚。
    他随着赵文往里面走。
    傍晚的余晖正好落在廊下沧桑的大桑树上。
    凌厉不修边幅的假山群。
    随处可见的玄鸟与其他花草动物的造型绘图。
    这是一处典型的装潢简单、涂色很黑,却又彰显着浑厚古朴的大秦建筑风格。
    张婴对住所没什么要求,主要是空调、暖气什么的也要求不到。
    他正想对赵文说,都满意,不用继续逛了,然后他一抬脚,就踏入了一个案桌上堆了满满当当文书的房间,他身体微微一滞,顿了顿,转身就走。
    “哎!上卿,张上卿!”
    赵文连声呼唤,“这,此处可用作查勘政务文书,上卿可有其他需要更改的地方?”
    “有。”张婴指着书桌上的文书,认真道,“能把桌上的纸都挪走吗?它们与屋内朴素的大秦风格不一致。”
    赵文:“……”
    他摇了摇头,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张婴深深地叹了口气,偏过头,忽然发现丁郎官的表情有些古怪。
    张婴低声道:“可有不对?”
    丁郎官犹豫了会,动了动嘴皮子,只低声感慨道:“陛下,是真的宠信上卿啊。”
    张婴一头雾水。
    不过他也没多想,张婴逃避了一会,决定直面惨淡的人生。
    他走到案几前,翻开文书,看了一会,微微蹙眉。
    张婴又看了好一会后,才抬头看向赵文,疑惑道:“这是
    ……送过来的文书?”
    赵文凑过来又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从丞相府送来,泥印也是对的。”顿了顿,他眉头一皱,“上卿,莫不是哪里有问题?”
    张婴摇了摇头道:“倒也不是。就是没想会是这样的内容。”
    他本来以为文书或是满篇词藻,或是令人昏昏欲睡繁琐文章,万万没想到是这文书是收、发、留底、再抄至转送的全纪录。
    有点像论坛带回帖,或者说围脖大v转发的模式。记录了许多人的点评留言。
    某些内容特别的奇葩搞笑啊。
    比如这一条。
    秦始皇二十八年七月戊戌朔乙巳。
    启陵乡啬夫赵敢言之:我之前让启陵乡捕捉贡献所用的鸟,抓到明渠雌鸟一只。赵鸟和文书交付给尉史文,让文负责运送。文不肯接收,还拆了文书,篡改其名,将鸟和文书交给了小史適。
    小史適不敢听令去送文书。文这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大骂小史適,还从船中拿出船桨来赶赵走,辱骂赵。
    请将文上交狱中治理,若是有罪,就判处他吧!补充说,令史上看见了他骂赵的情形。
    七月乙卯日,启陵乡啬夫赵说:怕前一封文书领导没送到,再次抄写呈上。敢言之。贝书写。
    七月己未日水下八刻,信件送达。二年律令·贼律。/敬拆封。贝书写。1
    又比如这一条。
    卅二年六月乙巳朔壬申。
    都乡守天敢言之:我本来打算将我奴婢、马匹等财产转移给我的妻子云,但是我的妻子却不愿意,她甚至还让匀这个人辱骂我。请问有什么律法能让她同意吗?
    六月壬申,县尉乌说:你说马匹、奴婢要给我,她指不定就同意了。
    六月壬申日,牛说:我同意上面的提议,分给我也行。2
    ……
    张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一种在看大秦官吏的奇葩事迹笑话合集的感觉,好几次憋不住笑出了声。
    忽然,他耳畔响起赵文低沉的嗓音,“上卿,这文书……怕是不该送来啊。”
    “哈!我知道。瞧瞧这老旧得快发霉的竹简,也难为他们找出来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还挺有趣的。”
    张婴甩了甩手中的竹简,“这是想把我当个吉祥物供起来,嗯,算是非常柔和的下马威,多半是顾忌仲父的威力啊。”
    赵文有些词汇没听明白,但大意还是理解,他皱起眉道:“上卿,我立刻去……”
    “哎。不用。”张婴摇了摇手指,他是喜欢摆烂,但他不喜欢被人算计成咸鱼,“放心,这事很好解决。”
    赵文一呆。
    第176章
    张婴说得轻描淡写。
    赵文迟疑了会,忧心道:“张上卿,这朝堂上的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又可能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不好说的呀。”
    官场弯弯绕绕的规则多,混迹其中的又多是天之骄子,他担心张婴骄傲了。
    张婴却笑着安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若说玩官场手段,十个张婴联合起来可能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若只是掀桌子,并不需要多聪明。”
    赵文还是不太明白,低声道:“上卿想要如何做?”
    “简单。这些文书多是下级秦吏们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甚至怀疑其中某些是被旁人不慎拿了家书来凑数。但无妨,皆对接下来要办的事有利。”
    张婴甩了甩手中的竹简,“你们将这些人的官职、所在地、都记录在白纸上。然后查到他们所在郡县的上官,先将文书全部送过去。”
    赵文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丁郎官想了想,却低声提醒道:“上卿,这文书既然能送过来,怕是……”他用食指轻轻指了指上面,然后重新看向张婴,“就这么递过去,只怕那些秦官不敢收、不肯收啊!”
    张婴一笑,开口道:“他们不肯收的,那你就与他们说三点。
    其一,大秦上卿看到无法理解和处理的政务时,会将文书全部上呈给陛下。
    其二,大秦强调各司其职,意思为,各自负责的职责。
    哪一位秦官认为这是上卿应该处理的政务,谁就签上大名再将文书送回上卿处,待得来日早朝,我会将这些签了的名文书准备好,再写上一份《论上卿文书处理范畴》的奏章上朝,等陛下一个明白答复。
    其三,大秦对官吏也是有道德约束的,犹记得那本《为吏之道》写了十条,其中吏有五失中,有一条是“不得夸夸其谈不做事”。
    瞧瞧这文书里面的浮夸的内容,什么抓到特别美味的鱼,认为是蓬莱仙长分过来的,希望能上供给陛下做长生不老的丹药,这完全就是夸夸其谈嘛。
    诸如此类的文书还有许多,丁郎官,我记得某下级秦吏行为不当被惩罚的话,提拔他的秦官也是要负连带责任。不知道我记错没有,若是没有,你记得讲这句话也去说一说。”
    赵文:!!!
    丁郎官:!!!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骇人与震惊。
    这一闹,事情就彻底闹大了啊!
    张婴见两人都沉默。
    他忍不住伸手晃了晃,开口道:“当然,我作为初入大秦官场的新人,想法也很浅薄,你们一位作为我的长史,另外一位也与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还请指点一二。”
    赵文率先道:“上卿,您这样做的话,这……只怕日后政务依旧不好展开。”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大闹一场,依旧不会收服秦官甚至可能被排挤,所以没有太多必要是吗?”张婴看向赵文道。
    赵文忙道:“倒也不是。只不过上卿向来聪明绝顶,应该会有更好的……”
    “免了。这样我高兴。”
    张婴摆摆手,他搞这个本来就不是为了积极工作,而是不喜欢被迫咸鱼。
    他看向忧心忡忡的赵文道,“你也放宽心,天塌了高……呸呸呸,刚刚的话不对,是大秦官场人才济济。我也不必他们服我,反正各司其职,但谁也别想耍我。”
    打工人还操什么资本家的心,开心第一。
    赵文无奈地抿了抿唇,倒也不好再多说。
    “既然上卿是这个意思。”
    丁郎官仔细想了想,补充道,“臣还是有一个建议,送文书时只告知对方一点即可,或最多两点。”顿了顿,他看出
    张婴眼底的疑惑,补充道,“过于得理不饶人的话,有理也会显得无理。”
    张婴闻言微微颌首,文化人嘛,掀桌子也可以掀得优雅一些。
    “成,那就这样。这么去办吧!”张婴往后一躺,随手拿了个文书当笑话大全看,“对了,将丞相府的人都召过来一起处理,免得累着你们。”
    赵文和丁郎官一愣。
    赵文道:“上卿,所有人都召来吗?即便是有政务在处理……”
    “只要不是涉及边疆、救灾大事的,都召来。”张婴慢悠悠地抬头,恰好与赵文为难的视线对上,他疑惑歪了下脑袋,“怎么,我召不过来吗?”
    丁郎官和赵文忙拱手道:“上卿有令,丞相府莫敢不从。”
    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召集丞相府秦吏的命令一出,后日即便有人想遮掩也没办法遮掩,事情必然会闹得极大。
    搞出下马威的这人啊,怕不是要倒大霉。
    ……
    ……
    千米之外的咸阳南街。
    蜡祭虽然过去多日,但长安乡过年的年货流传出来后,整个咸阳城都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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