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过去, “继承并经营好叶家堡”是他人生中一件顶天的大事。甚至为了这个坞堡,叔叔和侄女一度曾经对峙到撕破脸的程度。
    现在, 侄女却告诉他,叶家堡其实不重要, 或者说不再重要,至少……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叶四叔怎能不难受。
    叶碎金看得明白。
    她沉吟了一下,决定:“四叔, 这趟你别回去了, 先留在这边吧。”
    “那怎么行?”叶四叔道, “家里还有好多事, 马上收豆子了, 还得练兵……”
    募兵之事一直就没有停, 叶家堡现在依然有新兵在受训。
    “八叔不是在家里吗?”叶碎金却道,“家中庶务,可以交给他。练兵的事……”
    “正好三兄应该回去看看三嫂了,让他回去休养一阵,练兵的事交给他。”
    她的三兄在前世也是一员虎将。但今生,他似乎走得有点快了。
    叶碎金注意到他身上的杀气有些太重。
    她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揠苗助长。正好趁这机会,让叶三郎回去家里,母亲妻子身边,休养调整一下。
    她看着犹豫不决的叶四叔。
    “叔,你一身武艺,不想拿出来亮亮吗?”她笑眯眯,“七叔可都真刀实枪上过战场了。”
    叶四叔怦然心动。
    他也是叶家血脉,也是啃着兵书长大的。
    在家里的时候也不是没羡慕过小崽子们有机会上战场,只他庶务缠身,忙得脚打后脑勺,总觉得叶家堡、邓州哪里都离不开自己,只能空艳羡。
    当初去京城见皇帝的往返路上,也击杀过拦路的宵小。但那只是牛刀小试。
    他一身武艺,也实不该埋没。
    叶碎金含笑看着她叔叔自己纠结挣扎。
    叔父中若论武艺、兵事,四叔最佳。
    这一段日子,因她很多事必须大刀阔斧地去做,担心长辈们一时不能破除老观念、旧认知,给她造成阻力,所以她是有意地只将年轻一代带在身边做事,把叔父们置于后方辅助。
    但如今邓州、唐州的基本大势已经明朗,叶家军做事、打仗的风格已经初步成型,长辈们也开始习惯了。
    既然如此,邓州叶丰堂——她的四叔,不该再被小小的叶家堡捆住,也该出来亮亮相。
    让世人看看,黑马银枪暴如雷的叶崇叶丰堂。
    口舌之利有人是天生,比如赵景文,有人是后天修成,比如叶碎金。
    总之叶碎金说服了叶四叔放下叶家堡,留在比阳城。
    她打算放叶三郎和叶四郎回去练新兵。
    也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有妻子。叶碎金愿意见到兄弟们夫妻团聚。还有就是,最好多多生孩子。
    这一世的叶家,就该枝繁叶茂。
    叶四叔在,也正好帮着她处理比阳城的事务。
    一口气打掉十几家大户,几乎是拿到了半个比阳城的资财。
    光是房宅就有大大小小四十多处,最繁华的东市,两三条街的铺子一个连着一个,如今都姓了叶。更不要提城外有多少田地、佃户。
    用叶四叔的话说就是:又发财了。
    叶四叔现在发财发得有点麻木了。
    但叶碎金轻飘飘一句话就戳醒了他:“再多养些兵,可能都不够花用的。”
    叶四叔:“……”
    叶四叔抹了把脸:“六娘,咱们到底打算募多少兵,你给我交个底。”
    养兵实在是太花钱了。叶四叔想心里有个数。
    叶碎金却讶然道:“我怎么知道?”
    叶四叔:“……???”
    叶碎金把手一摊,很无辜:“有点地盘,便想保住,那就得有兵。有了兵,地盘不够大养不起,就得去打地盘。地盘打下来,兵又不够了,再招兵,又得去打更多的地盘。地盘越大就越……”
    “得得得!”叶四叔恼火地道,“你这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呢?”
    他叉腰:“要照你这样说,那不是没个尽头?要一直这么下去,岂不是地盘越来越大,兵越来越多。到最后,莫非要当皇……啊呸,那个不成?”
    对皇权的敬畏到底还在,可不敢信口胡说。尤其他们现在已经是晋臣,可不是从前田间地头,更不能乱说话了。
    叶碎金挑挑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谁知道呢?人要够胆,说不得,乞丐也能当皇帝。”
    “呸呸呸!”叶四叔四下张望一下,幸好周围近处没有旁的什么人,“咳,说话注意点。”
    像他,虽然心里觉得“皇帝也就是个白头发比我多点的老头”,可也不敢到处乱说呀。也就是关上门和自己儿子悄悄念叨念叨。
    这一时半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且先搁下。
    叶四叔问:“比阳这些商铺,交给谁打理?”
    十几家,垄断了比阳城八成的商业。不,更精确地说,其实是以李家为首的四五家,垄断了比阳七八成的商业命脉。
    如今,各家杀的杀,罚没为奴的罚没为奴,所有这些产业都落入了叶碎金的手里。
    是叶四叔以前都不敢想的大笔财富。
    当然,“大笔”二字是以个人私产的角度来说。
    但不管交给谁来打理,世上都不会有饿死的厨子,厨子掌着勺,腰围粗些肚腩大些,大家也觉得是应该的正常的。
    叶碎金却道:“我不打算交给家里。”
    叶四叔:“咦?”
    “乍富容易使人失常态,迷心窍。”叶碎金说,“我还指着这些行当生钱,但也不想因为银钱让自家人见血。”
    叶四叔额上微汗。
    他想起了行刑那日。
    那可不是宵小盗匪,那曾经都是良民,大城体面士绅。若肯承认的话,很多人身上还有散秩,算是官身,祖上也出过正经官员。
    那日亦有妇人痛哭,小儿惧啼。
    叶四叔现在想起来手心还微微冒汗。
    可三郎,他的儿子,一直面不改色。
    三郎怎么变了这么多,从前,他见到小儿跌跤,也会蹲下来耐心哄一哄的。六娘到底把三郎怎么了?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应该说,六娘也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想让自家人见血”这句话,细品,后颈都微凉。
    叶四叔搓搓后脖子:“那你想怎么着?”
    “术业有专攻,交给专做这事的人吧。”叶碎金道,“不必全捏在自家手里,与人合作其实并不吃亏,还省许多心。”
    “咱自家人,还是专心于兵事为上。”
    叶碎金让蒋引蚨牵这个线。
    她告诉蒋引蚨:“比阳城的行当,让你东家先挑。其余的,我要不少于五家商号来接手。你东家的,我的分成可以比别家少一成。”
    这是不许一家独大霸市。
    这女子会骑马打仗,会开仓放粮,她还懂得平衡市场。不仅如此,她还投桃报李,不是一味对商人扒皮吸血。
    蒋引蚨的腰弯得更深了:“大人放心。”
    “这不急。事情太多,一件件来。”叶碎金道。
    如今,蒋引蚨带人正整理比阳城各种册簿。
    这实在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刺史府专门拨了一排厢房给账房们,账房们的算盘打得快冒烟了。叶四叔都不爱从那边走。
    “噼里啪啦地,听着脑瓜子疼。”他说。
    如今,是没有人力也没有精力对整个比阳城重新统计人口、勘测田地的,先把前魏王刺史还在时的数据整清楚先将就用着。
    梁、晋交替之时,叶碎金更紧要先拿下足够作为根基经营的地盘。
    否则越往后难度越大。
    蒋引蚨一边带着账房们整理比阳城和各家抄家罚没的资产,一边给他东家写信,派人往南边送。
    一边又整饬诸家名下商铺开张营业,恢复比阳的正常商业流通。
    一个大城怎能没有商业,店铺都关着门,就算有粮有油,终究百姓生活是不便的。
    青衫黑裤的叶家军跟着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宣告叶碎金的命令。
    有掌柜的,从前怎么样经营现在就还怎么样经营,
    若掌柜也是某家自家人,这回也一并折进去了,便先交给蒋引蚨代看着,让他先从伙计里挑个临时掌柜。
    “把账本看好了。”女刺史交待,“等我的人来接手。若到时候谁跟我说账本烧了丢了淹了,就送谁去跟他前东家团聚。再用他全副身家来赔我这算不清的帐。”
    这话,青衫军都嗓门粗壮地传达给了各条商街。
    掌柜们顶着寒风,吸着鼻涕听完训话,连连道:“小人们岂敢。军爷务必请大人放心。”
    比阳城的民生,初步恢复了正常。
    至于正常的背后,有多庞大的资产易姓转移,普通老百姓又哪里关心。
    叶家郎君们也没闲着。
    便是十郎现在也都不抱怨了。便连他现在也明白了,凡占一地,占领之后的事可比“占领”本身要麻烦得多了。
    他当然不是对这些事不烦了,他是烦着烦着就习惯了。
    被他六姐使唤得脚打后脑勺。
    诸家的田地都改姓了叶。
    隐匿在各处的粮仓都叫三郎诸人给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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