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文咬了口烙饼夹熏肉,大口嚼着,把对叶家郎君们的轻视藏住。
    他眼睛扫向外围,忽然看到了不远处,和旁人一起席地而坐的段锦。
    这小子……倒是个人物。比小郎君们强不少。
    看他看过来,段锦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吃完饭,叶碎金把兄弟们召集到自己的帐子里碰头:“阿锦也来。”
    段锦应了一声,嗖地就跟过去。
    帐子里点了灯,火焰忽闪忽闪的。照着郎君们的脸色不大好看。
    叶碎金目光扫过:“都有什么感受,说说。”
    这一年她二十岁,那么算起来,这一年其实是十八年前了。
    记忆太久远,很多事有印象,但又很模糊。
    尤其是,她刻在心里的是兄长、弟弟们在战场上悍勇杀敌的模样。
    她知道眼前他们还年轻,缺乏经验,青涩。却忘记了,他们竟然青涩至此。
    原来,他们就是从这样的青涩,跟着她一步步杀出了后来的模样。
    摸爬滚打,跌跌撞撞,浑身伤痕。
    一个接一个,把命都献祭出来,成就了赵景文一步步登上丹陛御座。
    这不是赵景文的错。
    这是她叶碎金的罪。
    第10章 成长
    同一个高祖的子裔近支里,上面两个兄长一个早夭,一个及冠后病亡。这一代里,三郎最大。而且他比叶碎金还大三岁,是兄长。但叶碎金虽是从妹,却是以叶家堡堡主的身份发问。弟弟们都看向他,必然是得他第一个开口。
    三郎回想白天种种。
    刀入肉,斩断骨,血飞溅。
    叶碎金对发抖的屠户说:“很简单,就像剔猪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
    虽然知道这一趟出来是做什么来了,可还是……跟出发时想象的不一样。
    怎么说,有一种整个人被血洗过的感觉。
    跟从前再不一样了。
    他又回想起了那些围观流民的目光。不止流民,还有本乡本土的人,还有县丞这样的当官的。
    所有的人看叶家堡人的眼神全都变了。
    他们若看向谁,目光所及的那一片人都纷纷低下头去避开目光接触。
    三郎这一天受的震撼太大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回味了一整日的经历,抿了抿唇,抬起眼保证:“下次你再下令,我一定第一个出刀。”
    叶三郎,叶四叔的长子。
    她的三兄。
    叶碎金好像看到了他未来的模样——
    “我乃邓州叶三郎!叶家军左翼将军!”
    “敢犯我叶家军,来将受死!”
    他的未来,是她记忆中的过去。
    三郎和五郎这一对兄弟,几乎是和叶四叔前后脚战亡。
    那时候三郎的两儿一女都染了时疫夭折了,五郎妻子难产而亡后,他一直没有续弦,还没有子嗣。
    叶四叔这一支就此断绝。
    叶碎金痛得肝肠寸断。
    她目光扫过去。
    她分兵给四郎、五郎押俘虏回叶家堡去了,留下的是七郎九郎十郎。见她看过来,七郎九郎都用力点头。
    “我也是!”
    “我也!”
    “还、还有我。”
    十郎的声音最弱,他刚才吐了,脸色还有点白。
    这是后来叶家军一到战场上就撒欢的前锋将军,现在才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小子。
    叶碎金十几年冷硬似铁的心都变得温软起来。她摸摸十郎的头:“是不是吓到了?”
    的确是。
    但听见七郎嗤地一笑,十郎又不干了:“才没有!”
    他梗着脖子辩解:“我小呢,我力气不够,刀才卡住的。段锦你别偷笑!你转什么头,我已经瞅见了!”
    绝不承认当时就是心里害怕了,便使不出来平时的力气了。
    七郎问:“那你吐什么?”
    他这么一说,十郎忽地脸色一白,捂着嘴巴又跑出去了。
    叶碎金无奈:“阿锦,给他拿水喝。”
    段锦拔脚追出去了。
    七郎哈哈大笑,三郎和九郎也笑了,气氛忽地便轻松了。
    年轻郎君们不知不觉便迈过了一个门槛,跨出了成长的一步。
    段锦在外面帮十郎拍背,待他呕完了,递水给他喝。
    十郎几口水下肚,好受了点,抹抹嘴问段锦:“你怎地一点事也没有?”
    段锦道:“我在厨下打过杂啊,杀鸡宰鹅掏鱼肚子收拾下水,都干过的。”
    十郎泄气:“嗐。”
    段锦忍住笑,一边系水囊一边说:“快回去,主人肯定还有话要说。”
    十郎赶紧回帐篷去。
    段锦跟着他进去,昏黄灯光里看见了赵景文硬朗英俊的脸。
    他忽地想,赵景文又是为什么可以没有犹豫地就杀人呢?
    到底输在了哪。
    “这才只是开始,我们都得学会习惯。”叶碎金说,“今年一下子为什么这么多人称帝称王?因为他们不怕新朝廷。”
    国号从梁更改为晋还不到一年。其实连叶家堡的人都还没习惯。
    其实连梁都没习惯。
    短暂而不稳定的王朝并不能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记。大家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大魏。
    “前朝,呸,我是说伪梁,伪梁的时候,虽然政令不过江,但长江以北还是一整块。长江以南哪一个也不敢过于挑衅。”
    “但眼前,这个朝廷怎么灭梁建国的?”
    十郎要挽回面子,立刻抢答:“我知道,这个皇帝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北方的胡人,引了胡人兵马为援,才夺了江山。”
    叶碎金道:“你觉得他做得怎样?”
    十郎胸脯一挺,大声道:“是个孬种!”
    “咱中原人不管怎么打,朝代更迭,更名易姓,都是咱自己的事。”
    “胡人那能一样吗?”
    “历朝历代,只听说哪个皇帝最厉害的便是开疆拓土,这一下子十六个州送给了别人,他可真是个败家子!要是我敢这样,我爹可得打死我!“
    “那十六州以后,何止是易姓啊,连种都要变了!”
    叶碎金颔首:“江南边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现在咱们江北这一块依然是天底下最强的,到底是比不上从前了,光是地盘便割去了一大块。”
    “别人觉得他弱了自然便要站起来争一争锋。”
    “野心会传染,还会不断变强。卧榻之侧,又岂能容别人酣睡。我既称了皇帝,你怎能和我并肩。”
    三郎听得最懂:“所以以后,会更乱是吧。”
    “必然是。”叶碎金道,“也别想着我们守着家就行。就算我们一直趴窝,也架不住别的人想扩张地盘。”
    “迟早有一天,大家伙都不能再这么安稳了,都得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杀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都习惯吧。”
    她道:“越早越好。”
    “今日,大家做的都不错。”瞥见十郎挺起了胸脯,叶碎金忍住笑,“十郎也不错。”
    “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接着巡视。”
    叶家郎君们纷纷走出帐子。
    段锦却在帐口磨磨唧唧,脚底下跟长了浆糊似的。
    赵景文和叶碎金是夫妻,自然同住一个帐篷,自然他不必走。姓段的小子这干嘛呢?
    赵景文奇怪地问:“你还有事?”
    “没事。”
    “没事在这儿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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