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倒霉了。”
    这位开封府推官心想。
    ……
    晏氏接过丈夫手里的礼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匹做工极美的童子戏莲花绢,还有一双青白色的瓷碗。
    婴戏主题在大宋十分受欢迎,婴戏图在书画行业占据半壁江山,孩童戏花卉纹的丝绸布匹也不在少数。甚至这个主题蔓延到吃喝层面,皇宫有青白釉婴戏娃娃碗, 青白色的瓷碗底部雕刻着婴儿玩耍的花纹,釉色莹润如玉石一般。
    景德镇的湖田窑烧制过不少青白瓷娃娃碗,模样十分精美,由地方送入东京。官家尚且没有皇子皇女, 用这个碗多好寓意啊!
    萧靖:谢谢, 我现在没打算生孩子。
    他看着这些婴戏主题的绢啊碗啊, 不觉得喜欢,只觉得是催生的恐惧。他自己用不上,干脆拿去做人情送人。
    送谁好呢?
    官家听说富弼的夫人怀孕了,拿去送给她吧。官家要臣子去东京的各大瓦子查案,要富弼帮衬着韩琦,搞不好会害得富弼和晏氏情感出矛盾。
    自家男人天天下班去泡夜店,这哪个女人受得了?
    晏氏捧着东西,太高兴了。她问:“官人去哪里买的好物?作得这样美,我在东京很少见到。”
    富弼见她开心,低声跟她解释:“这些东西不是我买的,是官家赏的。最近出了一桩偷盗贡品的大案,涉及的人可能有很多。说来也巧,你那日推荐官家去王家罗锦匹皂铺买衣裳,官家带着公主去了,发现卖的是成都府锦院的蜀锦……”
    晏氏惊呼:“我眼拙,竟然不识得是官营的东西!若是我早知道这一点,怎么会自己穿戴,又让官家去那一种地方!”
    “这不怪你,官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富弼说,“官家甚至还说谢谢你,要不是你告诉他去这个地方,他还不知道仓里出了硕鼠。”
    晏氏长出了一口气,当真是好险:“唉。”
    富弼轻手轻脚地把晏氏抱在怀里,温声跟她说:“除了你爱去那一家铺子买东西,东京那些有名的行首也爱去。她们是什么人物,哪里用得起那么好的东西?官家察觉有蹊跷,命我和稚圭去瓦子查案,看是不是朝中有人贪污,来供养那群女子……
    往后几日,我大约会出去,到三更才回。我也不瞒你,这是官家的差遣,并非是我自己贪图娱乐。官家怕你多心,才送礼物安抚你。”
    “这是官家的大事。”晏氏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你且去吧,我不怪你。我嘴严,绝对不跟别人吐露半句话。但我不许你贪杯多喝酒,多喝酒不好。”
    “遵命!”
    富弼笑着答应了。
    他好歹娶了媳妇,即将要有孩子,比韩琦这样没结婚的小雏鸟好多了。他不怕被人在瓦子撞见,同僚都知道他的夫人怀孕了,这个时候男人偶尔出去耍耍,多正常啊!
    最近一次下朝之后,他约韩琦东京最大的桑家瓦子玩,韩琦点头说好。
    “去瓦子,要准备什么?要沐浴吗?我们是吃过晚饭再去?还是何时去?”韩琦没去过,他虚心向过来人请教。
    他是外地人,对东京的游乐不熟悉。富弼比他年长几岁,他娶了东京出生的本地姑娘,一看就是很懂行的样子。
    富弼深思熟虑过后,说出最关键的三个字——
    “要带钱。”
    “唔,你想要体会一下东京的风情,不妨在瓦子吃饭。”
    瓦子是宋朝东京的不夜城,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桑家瓦子是东京最大的瓦子,内里有莲花棚、牡丹棚等表演舞台,最大的象棚有大象表演,可容纳高达千人同时观看。除了专门用于表演的棚子,瓦子内还有许多勾栏。
    若说棚子的表演,适合百姓男女老少合家欢,那么勾栏里则更多男客。
    富弼差人去看过“招子(古代海报)”,今日桑家瓦子的李行首会到勾栏表演。最近李行首的名气最大,要看她的金莲舞,进门得先给这个数。
    “给多少?”韩琦问。
    富弼教他:“入门的门票要百钱,想要有好座位,果子和茶水又要另外给钱。今日我们若想和李行首说上一句话,估计花费要超过五千钱。你瞧那些捧着礼物的人,他们想要做李行首的入幕之宾,啧啧啧啧,这个世道大门朝外开,穷鬼莫进来!”
    韩琦:居然要花那么多钱!
    难怪官家教他如何省钱,如何和行首们说话。
    他这个时候终于理解到皇帝的苦心,甚至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没跟官家要点办案经费。
    韩琦的官儿不大,一个月挣三万块钱,看着是不少,比宫女太监都要多。可是东京的物价高昂,平日里一件衣裳都要五六百块钱,一个月房租要一万多块钱,这还不算吃饭呢。他四岁那年便没了父亲,生母是婢女出身,她不可能有什么财产。
    所幸韩琦的哥哥们和亲戚都是热心人,他们不但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至于再多的,韩家着实是拿不出来。
    年轻人还得靠自己,努力攒老婆本呢。
    韩琦狠心从箱底取了两千块钱出门,不要怪他几乎是月光一族,这已经是他所有的积蓄了。
    别人是腰缠万贯,富弼瞧着小老弟腰间这点钱,没看轻对方,反而表示十分理解。他同样带了几千块钱,就怕万一不够。他说:“我那个岳丈当年也是清贫,别人都喊他去瓦子玩,他都不去。”
    “然后呢?”韩琦很仰慕晏殊这样的大佬,人家可当过副相!
    他以为,晏相公肯定是刻苦用功,把别人拿去玩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学习上。
    富弼停顿了一下,说:“先帝问他为何不去,我岳丈也是个实诚人。他说自己穷,所以不去玩,等他有钱了,他要经常去瓦子玩!”每次媳妇说起这件事情就是笑,她没少跟爹爹出去玩。
    韩琦:“……”
    哎呀,滤镜全碎了。
    富弼带着韩琦,韩琦带着钱,两人姑且支付了进去桑家瓦子的门票,只等李行首表演歌舞。他们是带着目的来的,当然不愿意坐在后排的座位。
    坐那么后,怎么和行首说上话?
    有卖茶的婆子带着两个小孩过来,笑得像一朵老菊花。她看人很准,瞅中了韩琦这样的新手:“这位官人是头一回来的?要不要买几碟爽口的果子?再要好茶?
    富弼替同伴回答:“都要,有劳婆婆替我们升个座儿。”
    婆子应下:”欸,好嘞!”
    她身边两个小孩大约十岁,已经能做好多事情。一个引着二人,去前头的座位,另一个笑嘻嘻地跑到茶房,然后捧着一篮子果子回来。
    果子是按品种卖的,都要收钱,价格比外面贵上许多。皆用白瓷小碗盛着,分量不多,瞧着格外精致。
    甜的有鸡头酿砂糖、生淹水木瓜、梅子姜,咸的有丁香馄饨、煎花馒头、笋肉馒头等物。小童贴心地问:“官人,要饭和面吗?”
    瓦子不仅能看表演,还有买吃喝的。甚至连药贩子都有,那人吹嘘是来自西域的什么神药,行首的恩客们都爱光顾生意。
    “既然来了,要二两水滑面。”富弼被妻子和岳丈带着吃过几回,一直念念不忘,“要配上杏仁粒、咸笋干、酱瓜、糟茄、姜、腌韭、黄瓜丝作浇头,再加二两煎肉。”
    韩琦跟着说:“我也要这样的面。”
    水滑面的味道着实鲜美,未等到李行首表演,两人大口将面吃完了。他们各要了一碗煎点汤茶药,又吃了一小碗丁香馄饨,留了一碟甜口的梅子姜。
    有机会上朝的京官大多吃过丁香馄饨,因为馄饨皮是用丁香汤和成的。丁香本是一味药材,有清口、去除口臭的功效。哪个大臣要是准备今日跟官家说话,定要在早饭来上这样一碗。
    韩琦一心要跟李行首搭上线,他吃丁香馄饨的时候,表情特别严肃,仿佛在完成一样艰难的任务。
    他刚把最后一粒馄饨咽下去,察觉勾栏里的灯光暗下来许多。只听得一阵锣鼓声,紧接着是丝竹与琴声,一群妙龄女子从后台款款步入,她们手持团扇,簇拥着一位盛装打扮的丽人。
    丽人的衣裙不像当今的式样,倒有点像前朝的襦裙,坦露出来雪团似的一抹白。大抵因为天气寒冷,白上冻得微微泛红,如晚霞,如胭脂。她如宫中的仙子,腰肢如飘摇的柳,在金色的莲花上作舞。
    金莲舞是李行首复刻古人的经典之作。
    当年南唐的妃子跳得如何,反正现在的人都不知道,众人只觉得李行首不愧为东京第一行首,不仅人生得美,才艺更绝。她的脚儿只有巴掌般大小,踩在金莲上十分美丽。偶尔几步跳得不稳,险些要从道具金莲上掉下来,惹得台下的官人们纷纷站起来,替她惊呼。
    李行首很享受别人的目光。
    她是故意的。
    虽然缠足很疼,但她不后悔自己这个决定。她今年都二十八岁了,不如十八岁的小娘子生得嫩。若不是她取巧,编排出来这样绝世的金莲舞,恐怕“东京第一”的位置要让给旁人。
    她才不要让给对面的小贱/人!
    她像往日一般舞蹈,之后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再也没有踏空踩错。她余光留意到前排有一位陌生的官人,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她脸皮子发烫。他捧着手里一碗茶,大半天都没喝一口。
    他生得真好啊,又年轻。
    他的气度这样好,应当是有官身的,又是读书人。
    不知道他会不会写词?
    只是他这样看奴家……真是要羞死个人了。
    李行首把这个人记住,离场的时候冲着官人的方向笑了一下。她的笑颜极美,又哄得一群男人醉倒,要给她送钱送钗环送丝绸。
    再昂贵精美的蜀锦,穿得多了,那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匹布。李行首收礼物收到手软,情绪从刚入行的喜悦到如今的厌烦。她问自己的丫鬟:“刚刚可有官人递帖子过来?”
    “陈大官人、张大官人、何大官人都有递信儿过来……娘子可要看?”婢女秋环最喜欢这种时候,那些大官人想要见行首一面,连她这等小丫鬟都会给赏金。
    “可有新的官人?”李行首随口问了一句,“光靠那些老客,不长久。”
    秋环不敢隐瞒:“娘子,有呢,一位姓韩的官人递了帖子过来。喏,这封是他的。”韩官人长得俊,可是他不给赏钱,小丫鬟一下子就记住他了。
    他抠。
    可是他帅啊。
    “秋环,你去请那位韩官人进来说话。”李行首放下手里的金钗,脸上不由得一喜,“再上几碟果子,我爱吃梅子姜,其余的你随便拿。”
    作者有话说:
    有参考婴戏莲花绢、湖田窑娃娃碗、桑家瓦子、丁香馄饨的资料。
    水滑面的资料引用自《吴氏中馈录》。
    韩琦的官大约是六品,我查了宋朝从六品起居舍人的工资是三万块钱一个月(除了工资,还有布匹、绵等单位福利),所以我当韩琦一个月工资也是三万。
    宋朝的消费和收入大约跟我们现在差不多,甚至比我们的还要高一些?
    我查网络资料,仁宗黄帝时期,官员丁度说“在京西,有强盗杀人,取其弊衣,直不过数百钱”。一件路人的破衣服,也要值数百文钱。宋徽宗时期,李清照和丈夫赵赵明诚为了买书画典当衣服,记载“质衣取半千钱”,就是他们一件衣裳能典当五百块。
    关于东京的房租,也是很高的。熙宁六年(1073),西夏归明人(取弃暗投明之义)李崇贵租钱“日五百”,即每天500块钱的房租,一个月下来要一万五。元祐二年(1087),御史中丞胡宗愈,“每月僦钱十八千”,这位兄弟每月房租要一万八。
    本章富弼讲岳父晏殊年轻时候很穷,这个并非我杜撰,而是宋朝《梦溪笔谈》里面的一个故事《晏殊初仕》。晏殊年少来东京北漂,没钱,同事都出去玩,他不去。那时候真宗皇帝(仁宗他爹)十分感动,居然有这种自觉996的好员工!晏殊如实回答:我没钱,所以不去玩,如果我有钱,我一定去玩(臣非不乐宴游,直以贫无可为。臣若有钱,亦须往,但无钱不能出也)。
    唉,我们这边疫情很严重,我住的街道都被封路,不许出去。菜市场和超市都被人买光了,我昨天下午赶紧出去买了四十斤米,买了两箱干面条。冰箱冻了几斤猪肉,家里有一个小冬瓜,闲置垃圾桶里养着一条鱼。街上到处是拉着小车去买东西的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种阵仗(笑哭)。
    我在小程序上定了四斤紫薯、三个南瓜和四斤土豆,希望能拿到吧。我跟狗子开玩笑,它那么胖,有三十几斤重,我吃光了就吃它,它是家里的储备粮。
    感谢在2021-06-02 17:53:28~2021-06-03 23:4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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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6章 赵祯无遗憾(16)
    ◎韩琦私访李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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