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霍长歌心烦意?乱,只?睡不?下,往书房中点灯练了小半宿的字。
    她前世被困王府五年中,便时常借此法静心,遂练得一手好字。
    她密密麻麻默了半本的《论语》,又尽数撕碎揉搓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月上中天时,南烟进来催促她就寝,霍长歌偷偷藏了小半张纸在?怀中,留下一地狼藉与她收拾,转身回了寝宫中。
    翌日,连绵阴雨时断时续,宫中谣言四起,已从霍长歌失了帝心,更迭到了杨大人旧疾复发,怕是病重,再归不?得朝堂。
    霍长歌晨起与皇后请安,便见她面色亦略显忧愁,只?霍长歌一言不?发,耐心等到了午后,便有皇后宫中婢女前来传话,又递了木符与霍长歌,道:“杨大人病重,想见郡主一面,陛下允了,特着娘娘赐郡主木符,以待出宫所用。”
    霍长歌躬身行?了谢礼,转身便喊苏梅进屋与她更衣,又令南烟招了肩舆,着人宫外备好马车,换过衣裳便让苏梅陪着匆匆走了。
    马车自宫门外一路疾驰,车轮倾轧过石板路,不?住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霍长歌先往燕王府去了一趟,翻捡出自北疆带出的行?李,拿锦盒装了几只?长白山的老山参,又将怀中密密麻麻写了字的半页纸掏出来递给了素采,仔细轻声嘱咐道:“过几日,着墨字旗走暗路送去与爹。”
    素采接过应下,又递了封信函与霍长歌,霍长歌收进怀中,便又匆忙拎着锦盒与苏梅往杨泽府邸过去。
    她路上于马车内拆了素采那信,方见其中所述正是与前朝踪迹有关。
    霍长歌前世便是被那前朝势力寻上,着人从暗道带去了城外那座原先关押前朝遗族的佛寺,方才见到前朝那位公主的。
    她前世未曾深究过,前朝为?何会选定那样一座荒废古寺做据点,而那位公主亦从未与霍长歌倾诉过心中苦闷,霍长歌只?当前朝人是为?夺回失去的故土,却不?料那地方原还深埋有那样的过去。
    而霍长歌自宫中见到前朝遗族,就着苏梅知会素采,着京里暗桩暗地里探查前朝于京中的踪迹,果然同她所料,现下前朝遗族还未将据点迁至城郊废弃古寺,京中不?足百人而已,只?不?过见着她进京,方才临时更改了计划,故意?暴露了底细引她上钩。
    霍长歌堪堪照那信函所述,记下素采已探查到的京中前朝遗族所在?位置,马车猛得一停,杨泽府邸到了。
    霍长歌随即将那纸张撕碎,递了些与苏梅,二人一人一半,面无表情缓慢咽了。
    杨泽那府邸原在?闹市中取了一块儿较为?僻静的地段,门前大道来往行?人并不?许多?,只?今日马车络绎不?绝,不?住有人拎了礼物前来、递了拜帖欲过府探访。
    管家守在?门外歉意?婉拒,只?道杨泽病重,不?便起身,待瞧见挂了“燕”字木符的马车停在?了门前,方才下了台阶迎过去。
    霍长歌负手下车,那管家便上前躬身一拜:“可是庆阳郡主?”
    霍长歌点头应了,那管家又笑着探手:“郡主请,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管家拨开门前众人,直将霍长歌与苏梅亲自引了入府内,又转身嘱咐下人道:“闭门,今日不?见客了。”
    厚重朱漆木门随即“吱呀”一声,在?霍长歌身后缓缓关闭。
    “大人眼下如何?”霍长歌随管家行?过回廊,往后厢过去。
    杨泽府中到处种着花草,连续一月阴雨,四下里潮湿阴寒,廊外枝头却已冒出了新芽,绿油油的,焕发出春的生?机。
    “用药吊着命罢了,剩下时日恐不?多?了。”那管家跟随杨泽多?年,杨泽失妻丧女后再未续弦,膝下无子,便当他是半个亲儿,遂管家虽万分悲痛感伤,却得了杨泽叮嘱,与霍长歌亦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当年随军举事时便落下的陈年旧疾,好了犯、犯了好,已挺过了许多?年,年前本已渐好,却原是回光返照,此番来势汹汹,怕是……”
    他话音未落,已到了杨泽卧房屋前,伸手推开房门,便做了手势要霍长歌孤身进去。
    霍长歌便嘱咐苏梅将锦盒交于了管家后在?门外候着,自个儿轻声进了屋,反手合上了房门。
    屋内,窗扇紧闭,苦涩药香浓郁,处处透出一股子沉暮的气息来,霍长歌心头一颤,不?由?忆起她娘临终前那日,脚下步伐一瞬缓慢又凌乱。
    杨泽拥被倚坐在?床头,肩上披着厚重冬衣,手中握着书卷,正散着一头枯草似的灰白长发阖眸假寐,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他闻见霍长歌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明显浑浊无力的双眸,抖动一把山羊胡子,拉扯着喑哑的喉头,笑着道:“长歌来啦。”
    霍长歌身上湿寒,一时不?敢往他床头过去,只?立在?他床脚轻声唤他:“杨伯伯。”
    “伯伯就快要去见你谢伯伯、见你谢伯母,还有你母亲去了……你爹原还总吓我,伯伯其实骗他的,伯伯才不?怕鬼,逗他的,他还不?晓得……”杨泽笑得慈爱又自责,深深凝着霍长歌艰难道,“你是伯伯亲自带来中都的,却无法亲自再送你回北疆,伯伯总想着还能再活四、五载,不?料仍是托大了。”
    “伯伯……”霍长歌一瞬震惊,鼻头霎时一酸,原杨泽亦是在?暗中谋划,望有朝一日能再送她归北地,而非是想困她一世在?中都。
    “北疆之事,你霍家之事,伯伯怕是再难尽心力,对不?住你与你爹了。”杨泽长长叹一声,眼底蕴出些泪光,合着无奈与愧疚悄声道,“只?能送你个时机,这?时机——”
    杨泽似是话说太多?,气息不?足,顿了一顿咳嗽两声,方才盯着霍长歌,眼神倏得锐利而睿智,沉声又续道:“——你可会用否?”
    霍长歌闻言惊诧,敏锐觉察他怕是晓得了甚么,垂眸踟蹰片刻,抬眸正欲问?他,却见杨泽摇了摇头,颤颤巍巍朝她探出了手。
    霍长歌忙捂热双手,往前两步,跪在?他床头递手过去。
    “长歌,勿论你要做何事,莫忘了,”杨泽却是紧紧握住她双手,用尽了余力,指甲狠狠陷进她皮肉,甚么也不?问?,一双已浑浊无力的双眸深深看?进她眼底,隐去一抹挣扎与不?安,语焉不?详反复叮嘱她,颤声道,“你姓霍,霍玄的霍。”
    “是。”霍长歌陡然懂了他话中深意?与隐忧,亦明白前朝之事他必知晓些许内情,只?不?能说,便郑重与他点头应下,郑重道,“长歌必不?会辱没爹的一世英名?,更不?会祸及汉家江山与无辜百姓。”
    “好孩子。”杨泽便松了一口气,欣慰笑着拍了拍她手背,粗糙手掌刮得她手背微微得红,眼角泪光转瞬落下,“这?便好了。”
    “这?便好……”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1)
    杨泽眼前越发朦胧,不?知得的,耳畔突然莫名?响起这?么一句诗词来——他们当初千挑万选的帝王,早已露出了商贾的本色,已变得太多?太多?了。
    *****
    一月后,小满,天气晴好,微风拂面,京里宫中正处处焕发着春意?与生?机,御花园中的花亦开了许多?朵,只?——
    杨泽过世了……
    *****
    七日后,杨泽头七出殡,晋帝连凤举特准其下葬皇陵,又着诸君、皇子皇女、其门下弟子及文武百官举丧送行?,以彰其卓绝功绩,以示皇恩浩荡。
    那日的中都,宫里宫外、街头巷尾皆正盛开着桃花,三三两两的花朵挤在?枝丫间,热热闹闹地团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风拂过,花朵便在?枝头欢快跳跃似迎风起舞,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待杨泽棺木被人抬着行?过宫外长街时,平地骤然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席卷天地,那枝头桃花便被卷着往他棺盖上飘去,转眼落了厚厚一层,似送别的挽歌。
    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皇陵蜿蜒至东城门,白茫茫连成?了一线,一眼望不?到头。
    霍长歌亦在?队列之中,着了一身丧服以弟子之礼为?杨泽送行?。
    她抬头望天,正见这?一副似天地落泪的奇景,便闻四下里有人轻声耳语道:“素闻杨大人尤爱桃花,草木有灵,竟亦来送别,可见太傅品行?高洁,为?国为?民?,竟感动神灵至斯……”
    只?霍长歌晓得,喜爱桃花的并非杨泽,而是他一对早逝的妻女,那桃花——怕不?是他妻女来接他了。
    阔别二十余载光阴,一家总归要团聚了。
    杨泽原是前朝文官要员,年轻时亦颇有盛名?,却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被贬出京,返乡途中正遇狄人马队,便不?甚与妻女走散,待再寻到妻女时,竟只?剩路边两具惨遭狄人蹂-躏残害的尸骨。
    他一介书生?,报仇无门,只?能抱着妻儿尸骨于路旁凄厉大声恸哭,悲凉无助。
    那时霍玄正领命抗狄,路过之时,顺手将他救下,又与他报了仇,将他一路带回大营,连凤举认出他来,便与了他栖身之所及高位,允他用尽一身所学,施展平生?抱负,再创一个新家国。
    杨泽与霍玄间是恩,与连凤举间是义?,恩恩义?义?这?些年压着他,就快要压弯他一根老迈的脊骨。
    霍长歌从不?怨杨泽将她带到中都来,亦是晓得失亲丧子之痛杨泽早已领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亦是杨泽心中永存的仁善,故他才会在?那日崇文馆中,因见到了她与连凤举因南匈奴之事的对峙,而默许了她的言行?。
    杨泽棺木下葬时,太子亲自与他坟前双手合十诵了一段《往生?咒》,霍长歌远远望见连凤举怔怔立在?杨泽石碑前,静静瞧着他棺木缓缓为?黄土所填埋,最后垒砌起一座尖尖的坟茔,他面上竟恍然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位夹在?连凤举与霍玄之间的能臣,终于自个儿倒在?了连凤举向霍玄出手之前,全?了自个儿一个忠义?之名?与全?尸。
    这?于连凤举而言,竟是幸事——
    何其庆幸啊……
    霍长歌眼底的讽刺一晃而过,她在?礼官唱念悼词声中,与众人一起躬身下拜,告别杨泽。
    *****
    安葬了杨泽,其管家便于府中开了宴,院子里挤满了人,不?少读书人自外地闻讯赶来,也不?入席,只?特地要讨一杯水酒祭奠一祭奠这?位历经新旧两朝的传奇人物。
    四下里人声嘈杂,杨府中人忙得脚不?沾地。
    连凤举不?便于宫外久留,便着皇子皇女与霍长歌席间留守,自个儿与皇后、太子先行?回转宫中。
    北地素有“英雄冢”之名?,亦称“十去九不?回”,霍长歌打小儿吃过的白事丧席,怕比旁人一辈子见到的丧事都多?,不?成?想她入了京都,却仍是要坐在?这?里看?着主人家送往迎来。
    待吃完席,脱去一身孝服,别过杨泽管家,几位皇子皇女便欲借机城里头转转去,他们出宫一次甚为?不?易,便不?愿径直回了宫中,尤其连珍,她似乎一瞬起了许多?想瞧瞧宫外广阔天地的心思,多?了许多?探究的好奇心。
    霍长歌惦念着霍玄回信,便称夜里腿疼歇不?下,如今正困乏疲惫,想回她燕王府中小憩片刻,不?若众人约个稍后碰头的时辰地点,届时她与众人一道回宫便是。
    连珩素来嘴馋,又心系了聚福楼的招牌菜,便道不?若哺时于聚福楼前见了,用过饭再回宫中,正好赶上宫门落钥。
    霍长歌应上一声,淡淡笑着与众人一挥手,转身便兀自要走。
    她这?几日情绪低沉,竟似失了往日灵动跳脱的性子一般,与谁也不?愿多?说话,与杨泽之间的情谊仿佛看?似远比其他人要深厚得多?。
    只?谢昭宁晓得,她心事怕也一层叠一层,事情没那般简单。
    霍长歌一走,其余人便也各自带着侍卫原地解散,连珩陪连珍四下里寻些小玩意?儿,连珣牵着连璧买糖吃,连璋沉默杵在?原地抬眸瞥了眼谢昭宁,正欲说话,便见谢昭宁蹙眉凝着霍长歌一道单薄背影,担忧一叹:“二哥先走吧,我送她回府后,便去寻你。”
    连璋顿了片刻,方才应一声,若有所思再挑眉睨他一眼,神情虽仍冷冷淡淡,却也未再多?说话,倒是颇体贴抬手一比划,径直将余下的两名?禁军一并带走了,竟是故意?留了谢昭宁与霍长歌独处。
    谢昭宁意?外一怔,耳尖便红起来,转身赶紧去追霍长歌。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城里正喧嚣热闹,来往人潮涌动,熙熙攘攘,街上不?少摊贩正挑着竹竿沿街高声叫卖,竹竿上悬各式各样的五彩手绳与香囊,晃得人眼都花了。
    霍长歌行?走在?街道正中,时不?时便有小贩凑上前来吆喝一二,她长得娇俏玲珑,虽着一身素色锦衣,衣摆下却暗绣繁复的芍药花纹,行?走间姿态大气端庄,肩不?摇、臂不?晃,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霍长歌侧身连连躲过,上了拱桥又下去,便让一个小贩径直堵在?了桥尾:“姑娘瞧瞧我家这?香囊!”
    那小贩机灵得很,胆子又大,见她个头儿不?高,便将那竹竿斜杵在?地上,让一排香囊正好垂在?她眼前,笑着道:“我家这?香囊俱是婆娘亲手缝制的,模样还成?双成?对,别家绝对买不?到。”
    霍长歌让他堵得下不?了桥,颇烦躁,抬眸正见眼前悬着一对白兔模样的香囊。
    那香囊只?半个掌心大小,一公一母两只?小兔并头挤在?一处,公的抱着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母的抱着一朵粉色的荷花,荷花芯儿里还缝有一只?小铃铛,模样憨态可掬又活灵活现,尤显绣工精巧别致。
    霍长歌忍不?住多?瞧了两下,那小贩便眼明手快,一把将那对香囊从横杆上扯下来,拎住缝在?小兔后背的五彩线,死皮赖脸得硬往霍长歌手里塞,腆脸笑着五指一张,朝她眼前一比划:“五个铜板。”
    霍长歌捧着手心里俩香囊,不?由?呆滞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被人强买强卖了。
    那小贩生?得肤色黝黑粗糙,只?一双眼笑得月牙似的,又黑又清亮,倒也不?惹人生?厌,不?过是为?了生?计脑子活络,人也机灵。
    霍长歌垂眸仔细瞧着那香囊,下意?识又忆起她与谢昭宁各自得的那对白兔宫灯,不?由?便怜爱又再捏一捏那小兔脑袋,还能捏出一手药香来,遂也的确心生?欢喜,便不?与他计较,一手往腰封间摸了摸,正要付他铜钱,身后倏得斜斜伸出了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来,掌心里正托了铜板,铜板下压着一层薄茧。
    霍长歌瞧见那手,便晓得是谁,侧眸果然便见谢昭宁站在?她身后,同着一身素锦衣袍,袍角下绣一只?临水而立的云鹤,清贵端雅。
    第52章 情愫
    谢昭宁见霍长歌瞧来, 面上微微一红,也不说话,只眼神一动, 让那小贩赶紧收了?铜钱走人,方才轻咳一声, 垂眸与霍长歌低声道:“非是要跟着你, 送你回府我便走。”
    “怎么, 担心我?”霍长歌揶揄睨他一眼,站在桥上也不急着走了?,低头将那一对?挂绳绞在一处的香囊仔细拆解开,一手拿了?一个,不住轮流打量着,唇角隐约带了?笑?。
    方才宴上人多眼杂,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思没?理他, 他却又眼巴巴得追过来, 讨厌得紧。
    “……嗯,”谢昭宁轻应她一声, 难掩关切之意, “你在难过。”
    霍长歌闻言笑?意一顿, 抬眸看他,灵动杏眸轻眨间流露出伤怀与?无奈, 还颇委屈似的, 像有许多话要与?他说。
    谢昭宁便有些?心疼她这副模样?, 下?意识侧身将她挡在了?身前与?桥之间,隔开背后?川流不息的人潮, 微微躬下?了?腰,在嘈杂闹市之中, 旁若无人得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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