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吧。”皇后柔婉哀愁一笑,抬手捏了捏她?发顶小髻,一转话头道,“昭儿倒是?有心了,苏梅提一句,他便放在了心上,也是?疼你。”
    “那是?他得?罪了我,愧疚呢。”霍长歌撇嘴娇嗔哼一声,觑见皇后斥责眼神一睨她?,转而眼珠半转,咬着唇角撒娇道,“娘娘说的是?,二哥与三?哥哥也受了伤,我既得?了这么一份大礼,礼尚往来?,是?不是?也得?瞧瞧他们去?总不能?让人当真觉得?长歌不懂礼数么。”
    皇后闻言一顿,欲言又止,眼神些微游移,只?不答。
    连璋与谢昭宁被罚这事儿,大年节里并未声张,是?初三?趁夜将他俩收押进的百将楼,禁军内也未通报,原是?想?刑罚期满再广为告知,毕竟事关皇家颜面?,宫中?也只?皇后晓得?此事,是?以苏梅陪霍长歌人在偏殿休养,足不出户,竟是?无?从知晓此事。
    那百将楼位置也偏,地?处宫中?最为幽静的一隅,楼高三?层,原是?用来?安放那些一同与连凤举举事,却中?途战死的将士牌位的。
    皇后一迟疑,霍长歌便觉不对,未及多想?,门外忽然有人出声接一句:“却是?不巧,郡主?探望不得?二哥与三?哥了。”
    霍长歌寻声侧眸,正见连珣将连璧交到宫女手上,着人将他领到偏殿休息后,这才施施而行,于殿外进来?,拱手朝皇后一见礼,自顾自往霍长歌对面?坐下去,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偏头斜睇着霍长歌,笑出股子略有些深意的模样,话却是?说与皇后的:“儿子适才与六弟去陛下处请安,正巧遇见李总管去而折返,与陛下上奏说,二哥与三?哥身子似乎不好,夜里险些昏厥在了百将楼。”
    霍长歌闻言呼吸一滞,被他一双阴柔似毒蛇般的眸子莫名盯着,面?上表情按捺着不敢大动,只?做出一副茫然神色,左手却在桌下不由一握拳,臂上发力,牵动肩头伤处。
    她?“嘶”一声垂眸抬了右手轻按左肩,便听连珣意味不明闷笑一声,皇后忙道:“怎的,伤处又疼了?”
    “无?事的,该是?长伤口了,突然痒痒的。”霍长歌抬眸抿唇一笑,清浅舒出一口气,面?儿上忧虑的度拿捏得?十分好,疑惑大于忧愁得?轻声道,“娘娘,百将楼是?哪儿?”
    “此话当真?”皇后不及答她?,惊疑问连珣,“可陛下只?是?罚你两位哥哥面?壁思过?……”
    “许是?伤重未愈?”连珣一双眼跟长在霍长歌脸上似的,唇角一挑泄出三?分邪气来?,一蹙细长秀眉,慢条斯理回道,“二哥与三?哥被罚静思已过?已有三?日三?夜,每日只?晨起供给一餐一水,到底——病体难支。”
    霍长歌心头一跳,只?眨巴着一对杏眼露出三?分担忧,仰头瞧着皇后。
    “你二哥与三?哥如今人在何处?太?医去了不曾?”皇后娥眉紧蹙沉声一问。
    “七日未至,人自然还在百将楼。”连珣语气凉薄,垂眸瞧着自个儿一双手,交错一整袖口,复又颇有兴致似得?觑着霍长歌,道,“李总管已奉命去寻太?医了。”
    “夏宛,”皇后闻言抬手一招大宫女,端庄起身道,“更衣,本宫得?瞧瞧去。”
    “娘娘——”霍长歌适才唤出一声,皇后便温婉一笑阻她?:“让南烟送你回去,好生歇着。”
    “娘娘,长歌与您一同去吧,”霍长歌只?觉连珣那眼神颇古怪,故做出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半偏过?身避过?他,抬手揪住皇后衣摆晃了晃,“长歌也想?去瞧瞧哥哥们。”
    “你——”皇后正欲拒绝,转头瞧见连珣单手支颌,双眸半眯凝着霍长歌,眼底流转出不加掩饰的暧昧,皇后一滞瞬间警觉,心下打了突,话头一转便道,“着南烟与你换件衣裳,与本宫一同去吧。”
    “是?,谢娘娘。”霍长歌起身略略一行礼,再扭过?半身与连珣无?言一拜,提着裙角便出去寻了南烟领着绛云回侧殿。
    她?人方才出门,皇后手一抬,让殿内宫人全退下,只?留了夏宛与连珣。
    “怎么,我只?不过?多瞧她?几眼,母亲便怕成如此模样,要将人带走了?”连珣两手往夸大袖口中?交错一抄,笑得?阴郁又邪气。
    “就?算这里是?永平宫,你也该注意些分寸!”皇后恼道,“莫与我整日惹事,便是?你想?要那个位置,也不该在此时就?如此大张旗鼓,你是?生怕旁人不晓得?你对那郡主?另有所图?!”
    “不过?逗她?一逗罢了,”连珣不以为意,似笑非笑道,“我若不逗她?,母亲又哪里会如此痛快带她?走?”
    “你——”皇后瞠目结舌一顿,竟是?一时无?言,不解道,“我越发看不透你了,你到底是?想?——”
    连珣不待她?说完,起身一笼衣袖,脸上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兀自摇摇晃晃往殿后走,扔下一句漫不经心的:“您猜啊。”
    “这孩子,这孩子——”皇后让他莫名其?妙一语气得?一个踉跄,夏宛赶忙上前扶住她?,替她?抚了抚胸口,劝她?道:“殿下还小,娘娘莫动怒,仔细着身子。”
    年初三?回门,皇后私下寻了空隙与她?那家主?长兄聊过?几句,她?那长兄却说了与连珣相似的话:“你也是?有嫡子之人,便甘心让你那嫡子,屈居于旁人嫡子之下,终生仰望那位置而不得?,不觉残忍?那位置他即想?要,便与他,不然五年之前又为何煞费苦心拱你上后位?只?如今稍安勿躁,待族里仔细参详了,寻个妥帖时机再谋划,你也用不得?眼下便坐如针毡。”
    她?得?此语,烦乱心绪已渐宽慰,如今却又——
    这孩子行径一日更比一日难以捉摸,才是?令她?寝食难安的源头,她?只?怕他没那耐心,会铤而走险惹出滔天大祸。
    第39章 姓氏
    霍长歌换过衣裳, 便有宫女来?报,称步辇已在外候着了。
    初三那日南烟往连珣偏殿一行,归来?只称并?未见得南栎, 接连几日又心?绪不佳,霍长歌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但南烟素来照顾得她尽心竭力, 她便将南烟换下, 着?她包些新送来?的翠玉糕往偏殿探视南栎去,只领了苏梅出门,与皇后一同前往百将楼。
    约莫小半时辰后,那不大起眼的三层朱红小楼便离得近了。
    那小楼白雪覆金瓦,朱漆细柱下无雕花,红木横梁上无彩绘,便连匾额也素净得很?, 除却以浓墨挥就?“百将楼”三字悬在楼门前, 整座小楼庄严肃穆似一座古刹佛塔。
    霍长歌随皇后下得步辇,便见那楼外停着?皇帝车驾, 显是皇帝也放心?不下, 人已先到了。
    夏宛扶了皇后往里走, 门外乌怏怏一群人跪了又起,皇后问道:“陛下人在几层?”
    “回皇后的话, ”为首一位太监答, “三层。”
    “果然。”皇后点?头应一声, “不必通报了,本宫自行上去便是。”
    言罢, 领着?霍长歌进了楼内,穿过空旷的底层, 循了楼梯往上面去,每行一步,“吱呀”一响。
    那一层正中蹲有一座硕大铜香炉,炉内香烟袅袅,四?周绕墙挂有等?身的人像,人像下摆新鲜果糕。
    霍长歌由苏梅掺着?右臂,抬眸扫过一圈,却见那些披坚执锐的人像尽是些历朝历代耳熟能?详的名将,如项羽、白起、卫青、霍去病等?。
    “这一层供奉的乃是兵家所谓的兵神兵仙,”皇后偏头与她轻声解释道,“本朝三十九位已阵亡将领牌位皆在二层受香火供奉,其?中一些功绩卓绝的,又另做了绣像悬在三楼上,个中便有璋儿的小舅与昭儿的生父。”
    “武英王古昊英与清河郡王谢翱谢将军?”霍长歌应一声道,“曾听?父亲提及过。”
    谢昭宁的爹谢翱祖籍虽在翼州,早年却是随母逃难逃到了南方,在南方安家落户直待母亡后,又入了行伍,无师自通了一身统御水军的好本事。
    后来?天下大乱,各方势力皆需钱粮,便有不少人打上了连家商号的主意,连凤举那时接掌连家不久,又才娶妻生子,为着?妻儿也需得护持家业不至于?被劫掠一空,便也生出了举事的心?思。
    恰巧谢翱那时已是军中七品牙门将,正议亲,女方虽是孤女,却是连凤举发妻古氏的手帕交,连凤举凭借这层干系搭上了谢翱,二人胸中俱有沟壑乾坤,一见如故,便因此结拜成了义兄弟。
    连凤举于?南方发迹时,便是靠着?发妻同擅水战的亲弟古昊英与谢翱一路到的北地,后才遇的霍玄。
    “是啊,当年的水师双璧,”皇后神情隐着?些许愧疚似得喟叹一声,头上金步摇轻轻摇晃,偶尔发出“叮当”响声,在寂静之中尤显清脆,“如今一晃眼,也是好些年过去了。”
    说话间,她们?已上得三层,三层楼门大敞,迎面便是皇帝威严伟岸的背影,玄服背绣赤红火凤。
    “皇后来?了,”晋帝闻见响动回头,一摆手免了她们?的礼,见着?霍长歌意外笑一声,上下将她一打量,却道,“你不在屋里好生歇着?,怎也跟来?了?”
    皇后温婉答道:“长歌来?与妾身请安,正遇着?珣儿回来?,说是他?两位哥哥身子不妥帖,妾身见她也担忧,就?允她一同来?了。”
    霍长歌应声乖巧颔首,眨巴着?一双杏眸,轻声细语道:“臣已无大碍了,想来?瞧瞧哥哥们?。”
    “嗯,”皇帝淡淡道一句,情绪不咸不淡,“有心?了。”
    “不知璋儿与昭儿如何了?”皇后关切一问。
    皇帝眸光微沉,负手身后,意味不明叹一声,侧过半身,让出身后连璋与谢昭宁来?。
    霍长歌偏头望去,只见谢昭宁与连璋正垂眸并?排跪在正中,谢昭宁长发斜扎搭在肩头,深蓝中衣领口半解,眸色倒是清明,只面色的确不大好看,两颊微微凹陷,眼下一片青紫,嘴唇干裂起皮,只几日没见,竟似换了个模样般。
    霍长歌心?头瞬间一揪,似乎只那一眼的功夫,便令她情绪翻涌,牵动伤口,肩头不住跳着?疼。
    几位太医围在他?二人身侧切脉,周遭一片寂静,半晌后,太医起身一拱手:“两位殿下身子无恙,只是悔过过于?诚心?,未吃未喝,竟亦未眠。”
    霍长歌下意识眼神一松,往苏梅身上靠过去,皇后也欣慰一笑瞧了瞧皇帝。
    那太医话音既落,又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太医道:“再加上二殿下心?焦气躁,导致肺热体虚;三殿下又郁结于?胸,所致气血不畅,故精神不济。此二者均乃心?病所致,还需心?药医,药石只可辅助,却治标不治本。”
    连璋闻言怨怼一横谢昭宁,谢昭宁垂眸敛目不语,颇有些自责模样。
    “前朝之事,顺其?自然吧。”皇帝人在一旁,突然出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莫太过在意,愁坏了自个儿身子。”
    谢昭宁寻声望去,见帝后竟一并?亲至,身侧还杵着?霍长歌,脸上竟浮起一层愧色,哑声虚弱告罪:“臣惭愧,竟惊动了陛下与皇后。”
    霍长歌凝着?他?眼下那乌青,沉吟一瞬,略略生疑,秀眉越蹙越紧。
    “罢了,”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只叹一声,“好生歇着?吧。”
    他?说完话,见太医又留了几瓶顺气调理的药,便转身要走,竟丝毫无放人出楼的意思,皇后跟在他?身后,嘴唇翕合半晌,想劝他?一句又生怕惹他?忌讳,触犯龙颜。
    “皇帝伯伯。”眼瞅着?皇帝已下到楼梯正中,霍长歌倏得出声。
    晋帝回头上望,只见她贝齿一咬唇,小脸缩在大氅兜帽那一圈绒毛里,腆着?脸笑着?撒娇道:“长歌想与哥哥们?说说话,好不好呀?”
    她话音既落,晋帝眼神一眯,气氛陡然转冷,霍长歌只眨巴着?眼乖巧等?着?他?应答,眼神澄澈,不怵不惧。
    “莫闹,”皇后觑着?皇帝不豫面色,有些不安嗔她一句,“且不说你自个儿还伤着?,你两位哥哥身子也正虚——”
    “皇后所言极是,”熟料下一刻,晋帝眼神一松,竟出人意料得意味深长笑着?道,“莫说得太久。”
    “长歌晓得的。”霍长歌按着?肩头伤处,微微欠身一行礼,恭送帝后。
    待连太医一并?也撤走,楼内重归沉寂,霍长歌这才吁出口气,也不言语,只轻轻拂开苏梅搀她的手,兀自绕着?三层楼转过一圈,几步一顿,仔仔细细仰头挨个瞧过墙上悬挂的那些等?人高的绣像,逢人弓腰郑重一拜,又肃穆上了香,其?余三人只诧异沉默觑她动作。
    连璋正一腔愁绪难解,猜不透她用意,便觉她又是在装模作样得演戏,他?没富余多少说话的劲儿,便斜眸狠狠瞪了苏梅一眼,明晃晃得在迁怒。
    苏梅险些气笑了,妩媚一翻眼白,欺负连璋眼下一副半残模样,也跳不起来?责难她。
    连璋:“……”
    半晌后,霍长歌终于?停在谢昭宁与连璋的身前,拢着?大氅下摆缓缓往地板上一坐,仰头对上他?俩愕然眼神,轻笑一声,微微沉了沉嗓音道:“这三楼里,七位将军,当年追随陛下时,有三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两位哥哥猜猜看,他?们?首次出征,斩获敌人首级后的那几日,午夜梦回时,怕过么?”
    她那一双带笑的杏眸,清亮又沉静,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与往日模样皆不大相同,谢昭宁闻言一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下意识便扶着?墙壁挺直了腰,换了武将单膝跪地的姿势,脱口一句:“你怎晓得——”
    “三哥哥,”霍长歌又笑一声,那笑里却无轻蔑鄙夷的意思,隐着?些许心?疼轻声又道,“你再猜猜,我怕过么?”
    “不是怕——”谢昭宁闻言神情一瞬疲累与失落,他?一腿蜷起,膝头支着?手肘,又仰头靠着?墙,嗓音沙哑干涸。
    他?似是觉得连霍长歌也不大能?懂他?,乏力地吐出半句留半句,连话也不想说全了,那是霍长歌前世里时常见到的颓唐无措模样,那种面对她奚落拒绝后的茫然与无力感,竟然诡异得提前出现在了此时的谢昭宁身上。
    她前世见他?如此神情,只觉大快人心?,如今才知何为怜惜。
    霍长歌静静觑着?谢昭宁垂眸盯着?自己张开摊在膝头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下意识狠狠搓弄,似是想揉搓掉他?指上仍残留着?的,刀锋砍断颈骨的触感。
    “是负疚。”霍长歌凝着?他?动作,轻声续道,“三哥哥,可对?”
    谢昭宁闻声猛然抬首,眼眶骤然通红,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震惊朝她望去,苏梅却是微有错愕一蹙眉。
    霍长歌眼神平静含笑,唇角微微一抿,冲谢昭宁抿出一抹了然笑意。
    她前世亦是十六岁随她爹霍玄骑兵上的战场,刀锋划破塞外的风,裹挟着?寒意摧枯拉朽斩杀了敌方百余人。
    她那时人在沙场,满目鲜血与刀光,只晓得她不杀狄人,便轮不到她活着?回去,本能?驱使?着?兵刃还击,却不料午夜梦回时,于?鼻端残余的硝烟中惊醒,才在夜深人静中恍然颤栗起来?。
    她爹那日就?在窗外提着?灯,未卜先知似地守在她房前,暖黄的光将她爹挺拔高大的身影温柔映在窗纸上。
    她爹闻见屋内响动,隔着?层窗纸清浅叹息一声,与她低沉着?嗓音轻声道:“怕啦?”
    霍长歌人在黑暗中,虚眨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眸,盯着?自己纤长干净的手,只觉那上的血腥气,竟似洗不净一般,她踩了鞋下地,随意裹了披风推门出去。
    屋外万籁俱寂,月暗星稀,夜色昏沉浓重,霍玄见她出来?,将手中那灯交到她手上,抬臂揉了揉她发顶,眼底却隐了淡淡笑意,沙哑柔声道:“会怕,是好事。”
    “不是怕,”霍长歌垂眸凝着?手上那天地间此时唯一的光亮,梗着?喉头倔强反驳,嗓音喑哑中却又含着?微弱而明显的哭腔道,“好吧,是怕了。”
    那是她平生头次产生一种真实的畏惧感,生养一名优秀的兵士需至少十六年,而她断去那人生机却只需一刀,那只因立场对立而理所当然赋予她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让她后知后觉、惊惶无措——当杀戮脱出战报中的文字范畴,直面她时,原是以残留在她指腹间的血腥气来?告诉她,到底有多残忍。
    而可以预见的是,她的未来?需她日复一日行走在这样的残忍中,直到她人生消亡的那日。
    “会怕——是因我懦弱?”霍长歌觑着?灯笼里的光,仰头混乱而挫败地问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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