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那一言一行,映在连璋眼中无不?处不?粗鄙,他见霍长歌又耍弄了小伎俩来欺负谢昭宁,冷冷冰冰横她一眼,侧眸却?正见谢昭宁一只耳朵红得厉害,不?似被她欺辱了,倒像是被她调戏了。
    连璋:“……?!!”
    他登时气息不?畅,一口气憋闷得厉害,心里五味陈杂,似有怒其不?争之意?,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寒,像是屋外冷风吹入他心头席卷一遭,便带走了所?有的余温。
    *****
    一堂课下,霍长歌裹了大氅只与张远图行礼告别,便故作不?豫姿态率先离开。
    南烟等在廊外,坐在栏杆上,两手不?住凑在唇边哈气取暖,仰头痴痴望着廊檐外露出的巴掌大的一块儿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安宁静谧,花蕊与她身侧不?住站起来又坐下,原地跺了跺脚,身子骨似乎颇显羸弱,有些畏寒。
    “南烟姐姐,那小郡主怎自个儿先出来了?”花蕊眼尖瞧见一团火似的霍长歌独自飘在回廊上,侧身去拉南烟衣袖,南烟一怔回神,忙起身去迎霍长歌。
    霍长歌位分?低,哪里能走在皇子公主前面,这原是违反宫规的罪。
    “郡主——”南烟边惊骇往后探头,边要去阻她脚步。
    霍长歌却?是不?应,撇唇一副要哭不?哭模样?,探手扯住南烟腕间便直往前走,南烟一时竟跟不?上她脚步,些微踉跄了两下,余光往后一瞥,这才见众人从尚武堂中鱼贯而出,神色各异。
    连璋面色青白难看,谢昭宁神情略有担忧,连珣似笑非笑,只连珩一副若有所?思模样?,放缓了脚步在等身后连珍,连珍一张小脸儿半藏在兜帽间,额前隐有薄汗,面容虽显疲累,却?一副雀跃神情,两侧唇角高挑,笑得很?是得意?欢愉。
    南烟便晓得霍长歌又与连珍斗了法,此番怕是落败了。
    霍长歌一走,谢昭宁也?要先行一步,他原要到宫外巡防,雪天难行,路程又远,步履匆匆间与其余人告了别。
    余下几人便又相携走过一段路程,待到了一处宫门前,连珩便拜托连珣将连珍送回承晖宫,自个儿与连璋一同去当值。
    连珩一路心事重重,连璋面色阴沉,似是也?在出神,连珩几番想与他搭话,窥他神色,便又不?敢开口。
    连珍心思单纯,瞧不?透陛下用意?,连珩却?机警惯了,想从连璋口中套些话来,只他喉头哽过数次,眼见便要穿过御花园去往外廷,适才硬着头皮轻声?唤他:“二哥——”
    花园一侧假山下,倏然便有一道尖细的男声?调笑道:“姑娘是哪个宫里的?怎从未见到过……诶?姑娘别急着走啊!姑娘是要摘头顶上那松枝儿么?既是够不?到,不?若叫咱一声?好哥哥,哥哥帮你摘如何?”
    这两日雪虽下得不?大,可一阵接着一阵,气温骤落,又是满目枯枝时候,御花园中除却?禁军巡防,嫌少有宫人在此留连,万籁俱静之下,那油腻腻的一声?便尤其明显。
    太监?
    连璋眼神一动,长眉紧蹙,抬手一阻连珩,便压轻了脚步,循声?打算绕过假山前去探查一番。
    宫人私相授受本就是重罪,可这宫中日子乏味孤寂,总有人冒险勾搭成奸不?说,眼下这天寒地冻的,倒还?被他遇见个胁迫就范的?
    连珩见状替那太监摇头哀叹一声?,心知连璋眼下无尘,素来最容不?得这等腌臜行径,便只留驻原地等他。
    却?不?料,连璋还?未绕过假山,便又有一道妩媚女声?自山后响起,轻轻一笑间,便似能颠倒众生一般,嗓音勾魂摄魄:“公子若是不?姓霍,这哥哥,我?便不?敢认呢。”
    连珩闻声?一怔,连璋脚步亦是一顿,这是——霍长歌那贴身侍婢——苏梅?
    “诶,甚么霍?咱虽不?姓霍可——诶姑娘莫走啊!”那男声?油腔滑调登时焦急挽留,兀自唤道,“姑娘——”
    他话未说尽,苏梅已转身绕过假山,迎面撞见连璋负手端端立在眼前乱雪纷飞之中,眉目冷肃,面若寒霜,似一尊玉人,着一身通体?雪白的狐裘大氅,瞧那皮毛成色,怕还?是她北地进贡的佳品。
    苏梅惊愕一瞬,忙俯身下拜:“苏梅见过二殿下。”
    她虽着一身臃肿棉布素衣,却?仍难掩天生媚骨,眼角眉梢似蕴着春情,于?这苍茫雪地间,便若一朵盛开的罂粟,耀眼夺目又勾人心魂。
    连璋眼前骤然一亮,又迅速眉头紧蹙,眯眸微一思忖不?知想到了甚么,面色陡然阴沉,却?是晾着苏梅,转而厉声?喝道:“出来!”
    那假山后窸窸窣窣半晌,又缓缓转出一个人来,身材矮小佝偻,却?是个老太监。
    那人形容畏缩,垂眸不?敢与连璋对视,抖抖索索撩开衣摆便“哐当”跪在地上,俯身狠狠磕了个头,颤声?道:“二、二殿下,二殿下饶命啊!老奴不?敢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他额头不?住撞在落了薄雪的青石板路上,似捣蒜一般“噗通”“噗通”直响,转眼又涕泗横流,一张猥琐老脸哭起来格外惊悚。
    那原是一名伺候过皇帝起居的老太监,已在宫中当值十几年,若是处罚得狠了,惹来皇帝注意?,怕皇帝面上也?无光,更是不?妥。
    “……罚俸三?月,自去刑房领受十棍杖责,”连璋眼神凌厉,冷声?道,“下不?为?例,滚!”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那老太监感恩戴德又连连叩头,半爬起身,掉头踉踉跄跄便落荒而逃。
    苏梅还?沉默矮身半蹲着,维持一副与连璋行礼姿势,未得他应答,便不?敢随意?起身。
    她今日原是欲往御花园中采摘些挂过霜雪的松枝,回宫与霍长歌泡茶喝,怎料横生枝节。
    她深知霍长歌与连璋数次交恶,却?是感念他此时仗义出手震慑对方,便少了自己后续许多纠缠,又不?欲声?张此事,也?与霍长歌能少些添堵。
    苏梅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连璋料理完了那太监,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间,苏梅不?由朝他清浅感激一笑,却?见连璋霎时一副嫌弃模样?,寒眸斜睇她,冷声?讥讽道:“姑娘家行事还?是检点些好,宫中不?比你们北地,常与男人这般笑,便也?勿怪旁人要会错意?了。”
    连珩:“……”
    苏梅:“……?!!”
    这是说她故意?卖笑勾引个死太监?是人话吗?
    苏梅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嘴角轻轻抽搐,眼神似看傻子般昵着连璋,一瞬充满同情与怜悯,深感如此嘴欠之人,若是放在她们北地,怕嘴都要让姑娘们扇烂了。
    她家小姐没说错,这二殿下果然不?是甚么好东西,呸!
    苏梅险些气笑了。
    “殿下教训的是,这京中的男子也?确实与北地不?同:素闻太子乃佛子临凡,未成想二殿下亦身姿出尘,隐有佛相,今日一见,便让婢子忆起一句佛语来,”苏梅姿态婀娜起身,故意?笑得谄媚,朱唇轻启,似意?图勾引,凝着连璋一副越发厌恶的嘴脸,一字一顿,轻声?却?道,“‘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连珩:“……”
    连璋:“……?!!”
    她话音未落,转身运了轻身的功夫,寻了园中高石踩了垫脚,几番纵跃间人已飘出老远,只留一道不?卑不?亢的背影晃在雪天之间。
    “放肆!”
    连璋顿过一息,待反应过来已是迟了,霎时面色铁青,两手紧握双拳,气得浑身发抖。
    好一个绵里藏针又伶牙俐齿的貌美姑娘,仆可真是随了主,连珩紧咬双唇,肩头微颤,险些要在连璋身后笑出声?。
    连璋愤恨一回头,连珩连忙做出一副惊骇又不?豫模样?,帮他找补颜面,痛心疾首道:“这侍婢简直狗胆包天!”
    连璋气不?打一处来,眼下连珩说甚么他都觉得像嘲讽,遂狠狠瞪他一眼,甩袖兀自走了。
    连珩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璋幼时颇有才名,三?岁能诵、气岁能诗,人称“小思王”,如今却?栽在一介婢女身上,简直猝不?及防,尤其——
    那原还?是霍长歌的贴身侍婢。
    *****
    谢昭宁夜里散值回寝宫,陈宝正在殿内候着,给他备了洗漱用的水。
    谢昭宁径直往桌前一坐,对着那一桌已归整好的制弓材料,与他道:“你先去睡,我?今夜可能歇得晚,不?必伺候了。”
    “殿下的弓可是又不?合手了?”陈宝见他抽了支竹木出来,对着烛火反复地瞧,便细心道,“陈宝去将灯挑亮些吧,殿下仔细眼睛。”
    他拿了灯剔,去墙角卸下纸糊的灯笼,将灯花剪了,把?灯芯挑高,见一室和暖橙光果然亮堂了些,这才安心去睡。
    一更,外面起了大风,寒风呼啸席卷,“哗啦”一声?吹开了陈宝那屋的窗户,室内霎时刺骨得寒,他揉着眼睛下床去关窗,又暗自思忖谢昭宁那寝室的窗不?知是否也?让吹开着。
    他披了衣裳打了灯笼出去,不?成想,谢昭宁书房的灯居然还?亮着。
    陈宝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远远便见谢昭宁连甲都未卸,身上搭了大氅,手下按着半张初具雏形的弓,伏案已是睡着了。
    陈宝拿鞋底在门前磨蹭半晌,他晓得谢昭宁睡觉轻,若是再往里面走,兴许就吵醒他了。
    他抿唇为?难片刻,待要转身掩门回去时,恍惚听见谢昭宁轻声?呢喃一句:“母亲。”
    那一声?夹裹了明显的颤音与隐隐的啜泣声?,竟似个惶恐不?知所?措的脆弱幼童。
    陈宝闻声?一怔,只当自个儿是夜里起来头发懵、听错了,探头往内里正瞧过去,就听谢昭宁竟又梦呓道:
    “母亲——”
    倏然,窗外应声?劈下一道青紫电光,紧接着轰然雷鸣伴随“哗”一声?巨响,登时下起瓢泼似的雨。
    谢昭宁沉在梦中竟是未醒,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像是梦魇着了。
    屋外银河倒泻,而他梦中亦是风雨晦暝,他一瞬回到他十岁那年,皇宫大丧的一夜。
    谢昭宁听见宫外雨声?大作,听见年幼时的自已在哭,看见永平宫里到处悬挂着白布,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在先皇后床头,茫然彷徨。
    “昭儿,”他亦闻见生机即将断绝的先皇后唤他,“母亲要去寻你二姐与三?妹妹了,还?有你小舅舅,他们刚走不?久,母亲若是快些、快些,还?赶得及……只是,母亲、母亲再护不?得你了……”
    “昭儿,你不?过是陛下笼络与抚慰人心的棋子,陛下甚至容不?下你二姐与小舅舅,更勿论是你?”
    “这皇宫之中、皇权之下,骨肉亲情本就是笑话,除了自个儿,谁也?别信,啊?”
    “母亲晓得你……晓得你自幼的心思,你想离开、想去北地,可母亲、母亲也?无法……母亲曾、曾于?陛下处求得一道旨意?,待你大了,你的婚事便由自个儿做主……娶,或不?娶,无人可胁迫得了你,总归身上能少一道枷锁是一道,这已是母亲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昭儿,克己守礼,远离是非名利,莫与权贵结姻呐……”
    “昭儿,牢记母亲的话:陛下容不?得皇室中人无能,亵渎皇家声?势名望;可陛下亦惧怕生出有能之士,威胁正统皇权……你若无用,便是弃子;可你若太有用,便也?活不?长久……”
    “你三?哥虽对你不?起,母亲却?仍私心望你可多陪他几年,他那人、那人……你若留他一人,他便也?活不?下去……”
    “前路崎岖,晦暗不?明,昭儿,”先皇后拉着他的手,哽着喉头,临终阖眸之际,终于?艰难道,“能体?面活着便好……”
    永平宫外,一道青紫电光遽然落下,隔着纸糊的窗,映亮了先皇后一张灰白枯槁的脸。
    “母亲!”谢昭宁倏然一声?惊呼,于?羽林殿外一声?轰然雷鸣之中,惊醒过来。
    他汗湿重衫,眼前空茫一片,一时间竟不?能视物,他右手手掌张开,虎口抵着额头,不?住喘气。
    “殿下——”陈宝于?门前喊他一声?。
    谢昭宁骇然转头:“谁?!”
    他那一声?倒将陈宝吓了一跳,陈宝身子一抖,圆瞪一双黑瞳,从门口手足无措地走过来,担忧又无助,话说得也?越发颠三?倒四起来:“是、是陈宝,风把?窗户吹开,外面下大雨了,陈宝见殿下书房灯亮着,就、就想过来瞧瞧殿下。”
    “陈宝啊,”谢昭宁指腹揉着眉心,吁出口气,嗓音遂又温和而微微泛着低哑,“无事,吓到你了。”
    “没——”陈宝踟蹰一瞬,又往他身前去,见他适才惊醒时,竟将手下枕着的那半副小弓带掉了地上也?未察觉,便弯腰拾了递与他,忍不?住多关心了句,“殿下若是急用弓,何不?问军器监要呢?忙一宿不?睡,可仔细累着了。”
    谢昭宁接过那弓,眼神下意?识温柔了些许,轻笑回他:“不?是我?用的,是我?打赌输给了那位新来的小郡主,赔她的。她那人脾气急,晚给她一日,她便要闹一日。”
    “那也?不?能累着殿下呀。”陈宝闻言不?大乐意?起来,自个儿生了半晌闷气,方才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是今日那位庆阳郡主么?”
    谢昭宁点头应了。
    “她累着殿下了,陈宝不?喜欢她。”陈宝突然道。
    “陈宝。”谢昭宁低声?斥他,摇了摇头。
    陈宝便委屈撇唇,似个受了气的大孩子。
    “郡主身份尊重,”谢昭宁叹一声?又对他道,“再不?可这样?说。”
    “哦,陈宝知错了,可那位郡主、那位郡主——”陈宝蹙了眉小心翼翼觑他,使劲儿于?脑海中扒拉了一下,“唔”一声?,似是不?大情愿地道,“不?过那位郡主,今日陈宝瞧见她,只觉她似一团火,暖暖的,穿着红衣,很?好看。”
    “是啊,”谢昭宁微一怔忡,竟又轻浅笑起来,于?烛光下更显温柔,附和他一半否一半,“似一团火,不?止暖,还?有些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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