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与人说话,只全当自个儿真是来联姻的,脑子里除了哥哥们便再没其他事儿了一般,能唬住一个算一个。
    “你这张小嘴呀,还真甚么都敢说。”皇后“噗嗤”一声乐出来,无奈嗔了她,“凡事总得徐徐图之,急不得,更别提你如今年岁还尚小。”
    “图?那也得图得着。”霍长歌眼珠倏得半转,眨巴着那双肿眸赶紧顺着她话嘟嘴道,“花灯节一年才几次,我又能寻了多少由头见他们?他们若一直不愿理睬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更别说,她恐怕还得替北疆“慧眼”识个妥帖新帝推上龙位去。
    皇后一怔,苏梅却眉梢一动,晓得霍长歌怕是与皇后在下套,她们整日闷在宫中无由头出门,外面情形便一概不知,总是不利于筹谋,果不其然——
    “臣也是无趣得很,每日蹲在殿中无处去,好不容易出个宫,还——”霍长歌两手揪着衣裳下摆,郁郁寡欢,抬眼觑着皇后,拖了长音撒着娇,“娘娘,往日我在北疆打马渡河上雪山,哪里闲得住?如今这未来夫君不好玩,那总得给我寻个好玩的去处吧?”
    “又瞎说。”皇后不轻不重斥了她,眸光跳过她,往她身后苏梅脸色一绕,转念一想,迟疑又道,“你这话原也颇在理,皇子们平日忙得紧,你若见不着,的确不大好。”
    霍长歌使劲儿点着头,殷殷切切地凝着她。
    “这样吧,”皇后不由思忖道,“不若待会儿陛下来,我替你求个恩典问一问。”
    “若是陛下允了,你白日便去崇文馆中与皇子一并读书可好?女子无才便是德,陛下虽亦不喜女子多读书,识文断字却是要的。四公主尤喜《诗经》,平素只她一人宫中学诗也是寂寞,不若要她陪你一道去,每日习得一个时辰的书,待皇子们去了尚武馆与箭亭,你便可与她回来了。”
    “尚武馆?”霍长歌眼眸一亮,“我也去!打马射箭,哥哥们还不一定能胜过我。”
    “好好好,去去去。”皇后止不住又嗔她,当她在说大话,也没当真,京里那么些个将军家的小姐,谁也不曾抛头露面打马射箭的,只道等她尝够了辛苦便晓得知难而退了,遂也不往心上放,只照例叮嘱她,“鬼灵精怪的,刀剑无眼,你可得照顾好自个儿,莫伤着。”
    “晓得的!”霍长歌一撩衣袍起身一拜,“谢娘娘!”
    待片刻,皇帝换过朝服也来了,身后跟着皇后俩嫡子,见着霍长歌,打眼儿一瞅也先乐:“大早就听闻你昨日笑着出宫,夜里哭着回宫,不知是朕的哪位皇子惹了你?”
    霍长歌讨饶惨叫一声:“皇帝伯伯!”
    连珣牵着连璧让她喊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在门槛上。
    他眼神不动声色掠过霍长歌,似笑非笑,见她似毫无察觉,眸光便又轻抬,深深凝了她身后苏梅一眼。
    苏梅明显年长几岁,眼下正值碧玉年华,便是素面朝天又着素衣素服,垂首立在这大殿中,也掩不住一身妩媚风华,似天生便有一副勾人媚骨。
    连珣暗自啧啧称奇,腹诽霍长歌倒也心大,带着这么个尤物来来往往,也不介怀被比下去,看似天真的举止下也不知隐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心思。
    “适才与我刚说过,”皇后等人全上了桌,打了手势,着夏苑上过水饺,坐在桌后温婉一笑,眉眼半笼在盘中腾起的雾气里,与皇帝道,“她嫌宫里憋闷,且往日瞧不着那些哥哥们,偶尔见过一次又谈不来。我原想着让她与皇子们读书射箭溜溜马,也有空儿能多亲近亲近,还得求过陛下允肯才可。”
    “像她爹,”皇帝见怪不怪,与皇后道,“闲不住。”
    “四书五经可读过?”皇帝扭脸又问霍长歌,笑着试探道,“怕依你爹那性子,教你识字都得用兵书。”
    “《论语》《孟子》读过的,《诗经》只囫囵翻了一遍,其余的就……家里不少藏书还是破旧的,缺胳膊少腿,也没法儿读全啊……”霍长歌闻出皇帝深意,遂腆着脸笑,不大好意思屈指挠了挠鼻尖,漫天扯谎道,“先生说我朽木不可雕,可爹却说,原也不用我这般苦累,晓得些道理,懂人话该如何说,不求甚解便对了!”
    苏梅垂手立在霍长歌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连头都不敢抬,简直叹为观止,她就没见过这般能败坏自家名声的。
    皇帝闻言大笑,半真半假道:“怕你爹便是这般对待学问的,却也这样来教你。既是如此,你便跟着你那几个哥哥们,好好补补学问吧,至少把四书读全了。”
    “长歌——”霍长歌起身朝他福了福,面儿上又懊悔纠结又欢天喜地道,“谢过皇帝伯伯!”
    *****
    入夜,晋帝留宿永平宫。
    寝殿内,皇后挥手退了众人,上前与皇帝解外裳,皇帝垂眸觑她一眼,皇后便抿着唇角贤淑一笑:“妾身已替陛下问过了。”
    她柔婉道:“那丫头说:二哥哥不喜她,三哥哥欺负她,四哥哥不理他。”
    “一句话编排完了所有人。”晋帝似笑非笑,眯眼“嗤”声道,“真真让她爹惯坏了,十四岁的丫头气量也忒狭窄,一点儿不容人。”
    “可不是,只不过珣儿性子古怪,璧儿年岁又小,估摸与她也处不来,好在还有珍儿,便让珍儿陪她一段时日。两个年岁相当的姑娘家总归最好聊得来,每日吟诗作对,时间过得也快,说不准与她交好了,也不至于让她这般得闷。”皇后褪了皇帝外裳,倾身往他怀中一靠,细白十指绕上他衣带又开始替他解中衣,柔情似水。
    “珍儿?那就不是一路人。”晋帝闻言垂首一睨她,抬手轻掐她小巧下巴,往起一扬,那动作暧昧极了,皇后霎时羞红了脸,就势仰头主动吻了他唇角,却听晋帝意味深长复又道,“几天不见,皇后便不如往日聪慧了?这回可是看走眼儿了。那丫头野性怕是大着呢,藏着掖着的还有不少未显现出,霍玄的女儿哪里能这般好应付。吟诗作对?珍儿压不住她的,她俩早晚得交恶,不信皇后等着瞧。”
    第15章 结仇
    一九,京里也终有了些寒冬模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宫里宫外银装素裹,一步一棵银花珠树,宛若琉璃仙境。
    卯时,天还暗着,霍长歌将苏梅留了在宫中,与她宽松时日可与宫人走动套话,寻些可用人脉,只着南烟领她去崇文馆,路上不时有雪压折了树顶枯枝,发出“咔”一声脆响。
    “白雪红墙,碎玉琼芳。”霍长歌裹着厚重冬衣踩在雪上,恍然便像回了北疆的家,模样分外自在,扭脸与南烟笑着道,“我来时,北疆正要封山,京里此时才下大雪。”
    “北疆严寒,奴婢原也听说过。”南烟替她撑了竹伞挡风雪,恭敬道,“郡主可是想家了?”
    “想爹了。”霍长歌坦然回她,又遗憾叹息,“只是如今通往北疆的路大部分已封了,等开春清明后,山道上的积雪全化掉,才能收到爹爹写与我的家书。”
    “那便快了。”忆起思家,南烟尤其感同身受,遂笑着安慰她道,“冬后即是春。”
    霍长歌亦笑着应了她,眸光却不动声色四处探查,雪夜里万籁俱静,少有动静便颇明显,格外利于摸寻周遭暗岗哨位。
    南烟平日无事便寡言,虽貌不惊人,只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又漂亮、黑白分明,但端得是大宫女的可靠模样,与霍长歌一问一答,措辞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很是让人舒服,一段长路不多时就到了头。
    “时辰还早,馆门怎就闭上了?”霍长歌往崇文馆前一站,让值守侍卫伸手一拦也不恼,兀自-拍打肩头的雪,诧异问了南烟一声。
    “想来今日授课的大儒颇严厉,皇子公主们皆已提前到了。”南烟谨慎回了她,亮了永平宫的腰牌与侍卫,那人便朝霍长歌一行礼,伸手推开崇文馆那扇厚重的门。
    朱红木门“吱呀”一声往里一开,屋内暖意裹着提神醒脑的草木清香瞬间扑面而来,霍长歌卸掉大氅正抬脚,倏得闻内里有人轻“啊”一下,她眯眸循声探去,便瞧见靠着门的四公主连珍手捂着唇,一双美眸惊魂为甫地瞪着她。
    再往远,一众皇子表情各异地觑着她。
    霍长歌也不怵,眸光一跳,越过其余人头,只往谢昭宁那处望过去,众目睽睽之下,面色陡然一沉,气势又足又狠,远远横他一眼。
    谢昭宁:“……”
    “这气性真大,还没消呢?”连珩“噗嗤”一下轻笑,啧啧称奇悄声说,毛笔一竖,隔了半人宽的走道捅了捅谢昭宁,便见谢昭宁耳尖一红,略有尴尬地垂了头,手往额前一挡,堪堪遮住小半张脸。
    “呦,小郡主?”
    霍长歌正与谢昭宁较着劲儿,闻言一扭头,却见正前一张桌案后,正端端坐着位熟悉的人,那人老神在在捋着一把花白长须,眯眼笑得像偷了鸡的黄鼠狼,也不起身,只一拱手:“小郡主安。”
    “杨伯伯!”霍长歌喜出望外,转身向他福一福,只照着小辈儿参见长辈的礼,也抛了尊卑不顾,笑盈盈得朝他道,“长歌也问杨伯伯安!”
    杨泽受她一礼,心情似乎颇好,遂又笑眯眯地说:“你爹伯伯原也教过几个月,教过老的,如今又要教小的,嘿,倒也有趣。小郡主,学问如何?四书五经读全了?”
    “……一遍也没囫囵翻完,”霍长歌抬手随意一挥,言语间倒是自觉头上顶了“不求上进”四个字,不以为意又颇有自知之明道,“伯伯无需管我,我就跟着哥哥姊姊们溜一溜,学得多少算多少。”
    她故意加重了“哥哥”的音,与杨泽心照不宣一挑眉,杨泽顿时大笑,长须乱颤,只意味深长也回了她四个字:“孺子可教。”
    他懂了,下面一众人也懂了该他们懂的那一半。
    连璋见霍长歌果然跟着来了崇文馆,霎时面色铁青难看,谢昭宁还正尴尬,闻言脑壳越发得疼,连珩悄声一哼唧,哭笑不得:“这咋还躲不过去了呢?”
    连珍一双美眸不住扑闪闪地眨,十指揪紧了手帕,嘴唇微微有些抖。
    昨日皇帝只派了人来与她知会,说今日起破例便可来崇文馆里念书识字,却未与她言明,原是让她来陪霍长歌的?
    杨泽笑过半晌才停,他人虽和善有趣,授课时却直言正色、言辞犀利,规矩立得多且杂,是以无人敢于学堂之上与他嬉戏玩闹,如今只一个霍长歌,却能与他谈笑甚久,倒也颇开了一众人的眼。
    “寻个地方坐下吧。”杨泽笑呵呵一摆手,霍长歌便应一声,越过众人,转头去往最末一排,往唯一一张空位上合衣一趴。
    她那桌正前便是谢昭宁,他今日显然要当值,一头如墨长发又拿锈金发带高束了马尾,露出一段修长颈项,英气又干练。
    听说,脾气好的人,连头发都会很软,就像他的心一样。
    霍长歌手掌托腮,凝着谢昭宁背影,便想伸手摸上一摸,瞧瞧这话是否属实。
    她方一抬手,便见谢昭宁倏然朝她扭过半身,见她那手微张停在半空,一副想要扇他后脑勺一把的模样,霎时一怔,冷艳长眸茫然一眨又恍然大悟,只当霍长歌特地选了他身后的位置就是为了报复他,下意识便叹了口气,忍不住腹诽——到底是谁曾言之凿凿与他说:北地天高地广,人心便也生得宽阔?
    霍长歌:“……”
    他俩尴尬对视一瞬,谢昭宁表情难以言喻得将一张字条就势塞进霍长歌手中,复又转回了头。
    霍长歌狐疑收回了手,将那字条往桌上摊开一展——
    “对不住。”
    ……傻子,又不是你真做错了事,道甚么歉?
    霍长歌无声嗤笑了一下,挑了眼皮觑他背影一眼又垂手,心尖尖上突然狠狠得跳着疼,那种感觉古怪得很,像是有人掐着她心尖儿揪了一把似的。
    她也不傻,已从昨夜谢昭宁那下意识的举动中,便能窥出谢昭宁确实不大喜欢她,只即便是那般排斥她,该与她的脸面依旧做得足。
    霍长歌莫名稀罕地拿指尖去轻轻抠那三个清隽沉静的字,眼眶微微得胀。
    待她终于瞧够了,才将那字条往袖中仔细藏好,手在袖侧又压了下,端正坐了,桌上书也不翻,只撩开袖口静静研磨,墨棒带起浓墨,一圈圈转在四方砚池之中。
    杨泽复又继续授他的课。
    杨泽授课时也一副神棍似的模样,打着《大学》的名头,思绪频跳,已不知脱出书本讲去了哪儿,越发往策论去了。
    他仰头背靠太师椅,两手互往袖中一笼,纵观上下千百年,引经据典挨个儿揪着那些个所谓先贤的错处一通驳斥,嘴皮子开合颇利索,抑扬顿挫中,自有一股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霍长歌提笔沾着墨,忆起来前霍玄曾与她提及,说他年轻时与杨泽意见不合吵的架,没有一次赢了的,只年岁渐长后,晓得杨泽竟信奉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才拿捏着他这点,让他频吃瘪,讨回了昔日丢掉的场子。
    霍长歌轻轻笑了一声,提笔运气,就着桌面上好的生宣两下描出个气势汹汹的霍玄来,两手间正揉搓一只没腿没脸的小鬼,她往右再一下笔,又勾勒了个缩头缩脑的杨泽,她搁了笔捧着画纸上下一打量,自个儿先受不住抽了抽唇角。
    霍长歌那学问原是辽阳城的军师与她爹娘一同亲自授的,三岁开蒙、四岁读书,丁点儿没敢耽误,便是她幼时体弱缠绵病榻之时,也有她娘与她床旁一字一句诵读,其中大半缘由,原也是为与她个活下去的念想,不至于终日郁郁寡欢、自怨自艾。
    旁人读四书五经学的是儒,她却习的是道——霍玄少年时曾为道门所救,得传一身本事,故治理北疆亦是讲究“无为而治”——而后再是前世五年被困于王府之中,她无事便终日窝在书房里,只习字读书,将谢昭宁藏书翻得烂了倒也是真话。
    如今为了宽皇帝的心,圆一个她“不堪大用”的无害名头,还得课上做这草包的举动,也是难为她了。
    霍长歌愣愣瞅着画里活灵活现的霍玄,便又有些想她爹,正出神,冷不防便觉似乎有人正盯着她。
    她一抬眸,那四公主连珍转头不及,堪堪被她抓个正着,竟吓得一个倒气,脸色惨白,眼神慌乱无措,只恨不得能把脑袋埋到桌下去。
    霍长歌:“……”
    这人谁?
    霍长歌眯眸将连珍细细打量了一打量,只见她头插一支嵌宝衔珠金步摇,脸颊擦了薄红的胭脂,着一身水粉苏绣掐腰锦袍,颈上坠一颗鸽子蛋大小合浦南珠,十指长甲上绘蔷薇图纹,怀中抱一只雕花小手炉,炉里灼烧一小块儿上好沉水香,香味儿朴素悠远,像山顶飘浮的云,散得满屋皆是。
    打扮得齐整又隆重,竟不像是来听课的。
    霍长歌屈指敲了敲额头,在前世记忆中使劲儿刨了刨,也没挖出丝毫与这瞧着就弱不禁风的四公主有关的蛛丝马迹。
    只单说四公主连珍那年岁,霍长歌忖度心道,自个儿抵京城时,她必定已嫁人了吧?
    霍长歌那时已不大愿意出席宫中家宴,尤其与女眷寒暄,想来没见过连珍也正常。
    霍长歌挨到杨泽终于将史上圣贤的底裤尽数扒拉完,讲累了,抬手一摆结了课,她赶紧将她那画一吹干,对折,跑过去往杨泽身上一丢,面不改色随着众人就出了门。
    杨泽累得直喘气,狐疑将那画一打开,“噗”一声,一口热茶登时喷出来,简直啼笑皆非,他在后面抻长着脖子骂:“霍长歌,你个小王八蛋,跟你爹一样一样的,你给我滚过来!”
    霍长歌扬声大笑,笑声清脆明朗,将屋外那一地雪色都唤亮了,一溜烟,跑远了。
    *****
    除连璋与谢昭宁外,连珩如今也正任职礼部,碍着他们三人皆有了正经要办的差,晋帝便也改了上课的时辰,晨起卯时二刻到辰时三刻众人于崇文馆中学文,巳时至午时二刻皇子们于尚武堂中修习武艺与兵法。
    待午后,谢昭宁他们三人便不必再来,各自可去忙了,只年岁较小的连珣需继续于崇文馆中再读半日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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