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诡的则是,此人那自宽大袖袍之中伸出来的干枯如鹰爪一样,分明极尽干瘪,瞧不见分毫的血肉,却显得遒劲有力的指节,正紧紧地攥着另一人的后脑脖颈。
    那人已经昏厥了过去,整个头颅有气无力的低垂着,风雨瓢泼之中,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垂下来,教人看不真切面容,而许是那人抓着后脑脖颈提起来的不算是太高,教这昏厥的人双脚始终托在地面上,等他登上楼梯去的时候,一步一顿之间,接连是脚踝敲在木台阶尖处的碰撞声音。
    砰——砰——砰——!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偏偏是在百界云舫一层那甚是喧闹的声音之中,清晰的传递到了所有人的耳中,继而,这声音像是透过双耳,响彻在了他们的心神之中,一时间,竟混合进了心音的搏动,像是以外力掌控着他们的绛宫心脉生机所在。
    再看去时,顺着楼梯一路往上的方向,那人的脚踝在地板上拖出了两道细长的血痕,许是掺着雨水,又混合了些奇诡法力一类的事物,那血迹分明是刚刚落下,却愈见得深红颜色,一时间观瞧的久了,更看到那血痕彻底转成乌色。
    和那人的一身玄袍一样的颜色,仿佛只是看着这道乌血在地板上一点点凝聚,便像是甚么邪异奇诡的道法在运转一般。
    磅礴大雨的夜晚,端是好古怪的一个人!
    古怪的气韵,古怪的气机,古怪的来找姐儿玩却还捎带了个半死不活的,更为古怪的是,这样古怪的一个人,却有资格登上百界云舫的二楼,朝着楼梯台阶更高处的阴影之中看去,若隐若现之间,亲自来逢迎此人的,甚至是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
    但事实上,在百花楼外门大弟子的指引下,这一行人登上的,又何止是二楼,而是一路至上,直登上了百界云舫的顶楼!
    楼梯台阶上的最后一步时,百花楼外门大弟子的身形戛然而止,紧接着,朝着那人盈盈一拜。
    “奴婢位卑,只好送大人到这里了。”
    说话间,那人同样顿了顿身形,想了想,摘下来帷帽之后,遂露出了楚维阳那沉郁的脸庞。
    通身的玄袍上,灵光兜转之间,那些原本消隐的灵光丝线展露,显出乾坤法袍的模样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五色灵光自他身周兜转,那原本晕散不去,浑如血煞道修士一般的浓郁血腥气息,也陡然间在兜转之中消弭了去,更相反,像是教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瞧见了自家宗门的长辈一样,她甚至在闪瞬间的呼吸之中,嗅到了些许教她眩晕的腥甜气息。
    越过此人的身形,往更高一层看去时,走廊的近前处,青荷已经抿着嘴,沉默的朝着楚维阳展露笑意。
    四目相对间,楚维阳复又低下头来,看向这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
    “刚刚他们都看见了,你引着我上楼来的。”
    原地里,那在楚维阳这儿尚还不具姓名的百花楼外门大弟子俏生生的点了点头,盈盈的双眸闪着水光。
    “是呢,大人。”
    分明知晓眼前之人是传闻中的琅霄山主,更知晓自家嫡传道子已经随侍在身侧,定下了“名分”。
    可到底是百花楼出身,这外门的大弟子,饶是在这般紧要的间隙之中,都不忘记在细枝末节里,行那欺师灭祖一般的撬墙角的事情。
    但是一旦关乎了要紧事情,楚维阳的眼中便浑无了其他。
    他只当甚么都没有看到,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有分毫变化。
    “那么接下来,贫道离开此处之前,你最好便不要再现身,为确保能瞒住所有人,必要的时候,该发出甚么动静来,你是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不用贫道来教罢?”
    闻听得此言时,这百花楼的姐儿,许是有一番浪话,几乎下意识的便要开口接茬,可似是又想到了场面不对,因而顿了顿,欲言又止间才又认真的点了点头。
    “明白,奴婢尽都明白,无须大人吩咐,奴婢定然将事情做得周全!能帮上大人的忙,能为吾宗嫡传驱驰奔走,是奴婢的福分。”
    话音落下时,不等楚维阳再说些甚么,那人盈盈一拜,遂甚是知趣的辞别了去。
    于是,便只剩了楼梯拐角间的两人,哦,算上那昏厥的,剩下了三人来。
    原地里,青荷只瞥了那昏厥的陌生修士一眼,自始至终浑似是没看见那百花楼外门大弟子一样,自顾自地走到了楚维阳的另一旁,张开手便将楚维阳的胳膊搂在了怀里,也不顾那已经被瓢泼大雨打湿的水渍。
    “楚师叔,怎么来的这般急?下午的时候,《噬心唤命咒》隔空传了道讯,说得不甚清楚,晚辈以为,怎么着师叔最早都得是明日才能够赶到呢。
    这般仓促,可是有甚么要紧事情?
    唔,这人提着不嫌麻烦?喏,这间静室空着,将他丢进去便是,百界云舫是法舟,此獠便是醒了,也做不得甚么事情。”
    闻听得此言时,楚维阳正顺着青荷洞开的门扉,将手中提举着的孽修一把甩进了静室之中。
    “路上专门钓鱼,找了这么个不长眼的人,等会儿还得用得上他呢!”楚维阳正这般漫不经心的说着,忽地又像是后知后觉般的反应了过来,看向了身侧的青荷,“不是,这楚师叔,又是怎么个说法?”
    他素来明白百花楼的弟子惯常爱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可也未竟想到竟然会花里胡哨到这样的地步。
    原地里,青荷却莞尔一笑间,翻了个白眼,紧接着,朝着另一间门扉留着道缝隙的静室努了努嘴。
    “这不,您老人家的师妹整夜没睡,还在等着您老呢,我不喊师叔我喊甚么?还是说,在这百花楼的地界,师叔还想着教妾身言称奴婢?妾身可是百花楼的嫡传道子呢!我师祖都还在云舫中呢!不会罢?师叔不会真个这么想的罢?”
    短短三言两语,登时说得楚维阳火气直往上冒,只是眼中见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多了,楚维阳浑似是也被打磨出来了,此时间竟顺着青荷的话茬往下说去。
    “青荷师侄这番话,真真是大有道理在,下半旬别忘了去师叔的道场,师叔可得要好生招待你呢!”
    这般说着,两人已经推开了那道半掩的门扉,走进了灯火通明的静室之中,入目所见,便是莲花法台上趺坐静修的师雨亭。
    闻听得了楚维阳的脚步声,遂见得师雨亭那清澈的双眸睁开,看着楚维阳急匆匆间星夜赶至的身形,像是浑无有分毫的意外。
    而也正是师雨亭这样的神情变化,反而是让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师雨亭听的楚维阳,登时间抿着嘴,甚么都没能说出来。
    如此沉默着,四目相对,良久之后,楚维阳终是笑着开口。
    “师妹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而闻听得楚维阳所问,师雨亭只是温柔的一笑,伸出了纤长的手指,遥遥的指向了自己的脑后,那悬照的光晕显得朦胧模糊,但是浑厚的灵光在兜转之间,隐约有几息之中,已经能够教楚维阳瞧见些许浑圆之象。
    “师兄,事实上,你在给青荷以《噬心唤命咒》传递魂音的时候,师妹这儿,命数与底蕴便已经有所感应,等到师兄登上师妹这百界云舫时,甚至已经因着感应而有着变化生发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师兄,这比甚么话都管用。
    不用说的,师兄能星夜赶来,要做的定然也是大事,因而无须再宣之于口甚么,事情说出口,哪怕有着须弥之力隔绝,未必不会被人感应,你我以运数变化来印证诸般,便是最牢稳的交流。
    不要笃信《噬心唤命咒》,金丹境界大修士都险些栽在这道法上面,运数一起,波诡云谲之间,教人防不胜防!
    师兄需要做甚么,径直去做便是!需要静室,师妹给空出来;需要人手,师妹来调派;需要宝材,这里是百花楼的分舵!
    师兄,咱们俩,已经走在了结故宗旧年因果的通衢大道上面了!
    另外,遇到了难事儿师兄愿意来寻我,师妹已经很是开心了。”
    这分明是最风尘之所的掌总之丹胎境界长老,可是师雨亭这三言两语之间,反而几乎温柔的要似是暖流一样,将这世上的一切风情尽都融化在其中。
    罕有的,楚维阳很是艰涩的滑动着咽喉,很是一阵沉默之后,才稍稍定下了心神来。
    “若真说起来,确实是需要师妹帮些忙……”
    第361章 演化须弥实证法
    师雨亭实是楚维阳所曾经见过的诸修之中,对于灾劫,对于宣之于口的事机感应,对于天机变幻,罕有的极为敏感的修士之一。
    若是再考虑到师雨亭的修为境界,考虑到她几乎驻足在九炼丹胎境界,并且离着证道金丹只差叩开一道门扉的功果,许是这样的谨慎,实则是真正冠绝着诸修的。
    平日里,楚维阳自忖,自己也算是那小心谨慎的心性了,但很多时候较之师雨亭,却仍旧差得远。
    不过稍作思量,楚维阳随即也能够释然,师雨亭这样谨慎的行事风格,泰半是因着和她那温柔的性格一般,生身本就如此;另一小半则是因着昔日里的遭遇,曾经切实的经历过六师叔那一夜殒命的危机时刻,甚至不得不为此改换道途。
    切实的经历,让师雨亭几乎谨慎到了极致,在楚维阳必须要说清楚该要百花楼帮些甚么忙的时候,哪怕是面对面端坐着,那么所处之地是百界云舫,是师雨亭所掌握的证道宝器,但师雨亭还是以自身魂魄真灵,隔空洞照在了楚维阳的道图内,听得了楚维阳的要求。
    继而,在将这一切尽数记下之后,师雨亭更未曾再假旁人之手,反而是自己主动走去了百花楼的库房,要将那些楚维阳提及的需要之物,亲自去取,亲自带来。
    就像是楚维阳一样,分明若是心性懒散一些,许是诸般谋划的事情,实则也无须自己亲自雨夜赶至,全盘在《噬心唤命咒》的牵系之中,嘱咐着青荷去做便是。
    可楚维阳还是亲自来了,甚至下意识地在《噬心唤命咒》之中,言说与吩咐的十分含糊,莫说是将事情说得详尽,刚刚见面时,青荷甚至不知道楚维阳是为的甚么来的百界云舫。
    他许是的心神的潜意识之中,对于《噬心唤命咒》也未有那般的全然信任,这咒法是锦上添花的一道必然枷锁与保险,但却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牵系之中,那最为尽善尽美的法门。
    而为了自己这第一回行“阴谋暗算”之事,诸般都能够尽数顺利进行,楚维阳也务求万事不假于人之手,能够自己奔走的事情,雨夜为之疾驰也甘之如醴,只想着在这一过程里,能够少一些波折,少一些变化,事机便会显得愈是周全。
    而事实上,这样思量着去看待,楚维阳这般心性的天生之谨慎,许是也没有差师雨亭许多。
    只是比较起这两人来,青荷于此的反应,却显得更像是寻常人了一些,因着不明事机在何处,反而更难教她猜度到楚维阳到底在准备筹谋着甚么,因而更难准确的在意此事,而多少听得了刚刚的对话,更有些警醒在,明白有些事情不该问便不要开口。
    到底是没有师雨亭那样的境界,更没有如楚维阳这样掌握着镇运宝器,她无法从运数的变化之中感受到,楚维阳到底在做甚么样的骇人事情。
    于是,当静室之中只剩了楚维阳与青荷两人的时候,反而是听到了楚维阳言说起梳理道场的事情来,反而教青荷提起了兴趣,多追问了几句,紧接着又是“职业病”发作,若有若无的试探了关于齐飞琼的几句问话。
    在听到齐飞琼尚且在帮着楚维阳驻守道场时,一想着在这本该论属于齐飞琼的上半旬时间里,反而是自己要多陪伴着楚维阳一阵,而且听楚维阳叮嘱外门的师妹时所言说的那番话,许是自己随侍要有数日的光景,青荷便自觉地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一时间竟痴痴地笑了起来。
    好一阵,瞧着楚维阳的目光不时间的落到师雨亭这静室四壁上的那些若有若无的灵光丝线交织成的法阵纹路上面,青荷遂笑了笑,后知后觉般的不再开口追问些甚么,去扰乱楚维阳的思绪。
    她只是磨蹭着,在光洁的地面上膝行了一小段路,紧接着,怀抱着楚维阳的一只手臂,将脸颊贴靠在楚维阳的肩膀上。
    “这是主人第一次来百界云舫呢,来妾身自小长大的地方,来妾身的家里。
    我晓得的,主人该是有甚么要紧的事情,刚刚妾身许是烦扰到主人了罢?
    可是一想到这些,没来由的,妾身便只觉得好开心。”
    说到这里,青荷甚至拿着自己光洁的脸颊轻轻地磨蹭着楚维阳的肩膀,嘟着嘴,那一张俏脸映照在静室的明光之中,再透过窗棂向外看去,安宁之外,则是外海的浪涌与瓢泼夜雨。
    好似是直至此刻,在这百界云舫,在这青荷自小长起来的地方,在褪去了百花楼女修士的诸般掩饰之后,楚维阳才看到了本应该属于青荷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有的娇憨。
    这一番话,她像是在说给楚维阳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最后竟像是发觉了甚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不断的摇晃着脸颊,嘟起的嘴巴里传出愈渐含混的呢喃声音。
    “很开心很开心……”
    原地里,楚维阳回首顾看向了青荷这里一眼,紧接着,道人像是被她的情绪所晕染,甚至未曾开口言说甚么,破坏掉青荷的这般心境,只是笑了笑,遂张开手,缓缓地捉住了青荷的柔荑,轻轻的揉捏着青荷那并不明显的指节,揉捏着纤长手指唯一肉感明显的指肚。
    他仿佛是在透过这样的动作,将自己想要说的话,无声息的告诉给了青荷。
    紧接着,在这种祥和的安宁之中,楚维阳缓缓地收束起了心神,将注意力再度落回到了静室四壁的灵光丝线交缠上面去了。
    那是百花楼的法阵,以百花煞炁凝练成丝线,进而显照法阵为用,诸花煞变化不定,自然而然,这所显照的法阵,也是随之而千变万化。
    而此刻烙印在师雨亭静室之中的法阵,则是某种对于须弥之力的显化与运用。
    因为着灵浮岛和琅霄山道场的缘故,楚维阳在近日里长久的接触着须弥之力的演变,只是整座道场真个演化至洞天福地的过程,这几日之中,都已经被楚维阳在心神里预演过了千百万次。
    而如今,这百花法阵,则是从另一个层面,另一种道与法的修途里,向楚维阳展露着须弥之力的另一个层面的变化与运用。
    借助着《折花经》,楚维阳能够明晰的感应到百花法阵内里的灵光兜转变化,哪怕百花之道不全,楚维阳独修一道,更像是百花楼的外门弟子,也正因此,未能看尽法阵之中灵光流转之全貌,许是只得见其中百一之气韵。
    但全不全貌的,对于楚维阳而言则并不重要,这种方向与经验本身,才是真正教楚维阳觉得有所收获之处。
    而想来,师雨亭切实的掌握着百界云舫,尤其是这一间还是她自己的静室,许是内里发生的纤毫变化,都在师雨亭的感应之中。
    因而,正当楚维阳参悟得差不多,缓缓地将目光从四壁的纹路上收回目光时,好巧不巧,一息不快也一息不慢的,正是师雨亭缓缓地推开了门扉。
    “师兄,东西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闻听得此言时,楚维阳与青荷遂才施施然起身,迎面朝着师雨亭走去时,楚维阳便已经接过了师雨亭递来的那枚乾坤囊。
    “师妹一同来看一看罢。”
    闻听得此言时,师雨亭眼眉有些放亮,她显然是又感受到了甚么运数与底蕴的变化。
    因而,一时间师雨亭笑的灿烂,而也正是这般肩膀的颤抖,复又教楚维阳的目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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