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言唯恐赵璟不信,道:“当年萧相国为了掩盖这件事,曾杀了些人灭口,官家细细追查下去,总有痕迹可循,臣万不敢拿此事欺君。”
    赵璟覆在案上的手紧攥成全,过了许久,才吩咐禁卫:“把他单独关押,无朕手谕任何人不许靠近,更不许跟他说话。”
    禁卫应喏,押着靳言退下。
    杳杳深殿一片静谧,崔春良终于耐不住,凑到赵璟身前,轻声说:“这……江陵郡王……”
    这才是最关键的,如果鱼郦是戎狄可汗的女儿,那么寻安的身上也流着戎狄的血,而他是皇长子,是未来的皇储,是要继承大魏帝祚的人。
    所以靳言才说萧琅罪在“玷污官家血脉”。
    赵璟从巨大的震惊中走出来,心中盈满对鱼郦的怜悯疼惜,他脸上杀意凛然,瞪向崔春良:“寻安怎么了?他是朕与心爱的女人生的儿子,朕要传位给他,谁敢说三道四!”
    崔春良慌忙应喏,连道是这样。
    赵璟深呼一口气,竭力平复心情,他道:“召仲密……不,召嵇其羽和谭裕来。”
    两人来得很快,站在崇政殿的流觞曲水前,见赵璟脸色阴晦不定,好像随时会跳起来大开杀戒一般,相互交换神色,愈加忐忑。
    许久,赵璟才道:“师兄,其羽,朕要你们去查一件事,务要守口如瓶,连父母妻儿都不能泄漏半个字。”
    两人忙道:“官家请说。”
    “文泰年间,那时戎狄可汗还未继汗位,曾以王子的身份来金陵议和,他在金陵期间接触过什么人,与萧琅关系如何,还有和谈中关于岁币的冲突是如何解决的。以及后来,萧琅是否曾戕害过朝廷命官,一一核实清楚,不许落纸,熟记于心后当面汇报给朕。”
    两人一头雾水,但牵扯的皆是要紧人物,谭裕抻头想问,赵璟先一步道:“朕不会说,你们也不要问,此事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许见天日。”
    谭裕只有缩回脑袋,和嵇其羽一起揖礼告退。
    赵璟今夜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到亥时才回寝殿。
    寻安早就被乳母抱去睡觉了,鱼郦独自伏在案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赵璟蹑步走过去,从身后拥住她。
    鱼郦醒了,迷濛地回头看他,呢喃:“怎么了?你有心事?”
    赵璟摇头,将脸埋入她的颈间,“窈窈,我爱你,我对你的爱不会比任何人少,不管那个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第54章
    “窈窈,你对着我叫瑾穆?!”
    鱼郦把他的头掰起来, 凝向他的双目,问:“出什么事了?”
    赵璟回望她,目中有融融春水, 泛起层层涟漪, 他微笑:“没事啊,我每日烦心的无外乎是朝政,你不会喜欢听的。”
    知他忌讳,鱼郦不多问, 转开话题:“今日寻安会叫娘了。”
    “真的?”赵璟喜出望外。
    因前些时日他不许鱼郦见寻安,承恩殿伺候的宫人生怕触怒龙颜,寻安学话时特意避开娘亲、母亲这些,倒是早早会叫爹爹,就是不会叫娘。
    为此鱼郦还曾伤心落泪,看得赵璟心里很不是滋味, 搂着她哄了半天, 甚至还当场挽起袖子, 想亲自教寻安叫娘,被鱼郦哽咽着阻止。
    赵璟发现自己近来变得心软了, 开始时只想以母子亲情唤鱼郦回头,可渐渐的,只要见她开心, 就什么都能答应, 什么都能让步。
    他好像史书上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只要博美人一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到底是谁的局, 网罗住的又是谁。
    他无奈一笑, 抬手撩起鱼郦散落于鬓边的一绺碎发,“窈窈,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还好吗?你过得舒心吗?”
    鱼郦有片刻沉默,点了点头。
    赵璟凝睇着她的眼睛,神色微冷,可当她仰起头目光相触时,他又笑起来,拢她入怀。
    嵇其羽和谭裕接连几日扑在这件事上,查出个七七八八,还未来得及御前呈奏,戎狄那边倒是先出事了。
    那位新上位的戎狄可汗乌耶莫多上表大魏天子,要求放还月昙公主。
    月昙客居都亭驿,听到消息时花容失色,忙找到乳母翟氏说明了情况。
    乌耶莫多此举没安好心,那老可汗就是死在他的手里,月昙的兄长们皆殒命疆场,若她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落不着好。
    可若赵璟不肯把她放回去,乌耶莫多便会拿住把柄,说大魏无端扣留戎狄公主。
    月昙这些日子对赵璟有些了解,觉得这位官家虽然表面上温风和煦,但骨子里冷漠寡凉,未必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而做授人以柄的事。
    乳母翟氏急得在屋内踱步,蓦地停住,环顾四周无人,将门关上,握住月昙的手低声道:“也许……公主可以去见一见萧娘子。”
    “萧鱼郦?”月昙目睹过官家对萧鱼郦的紧张关怀,知道她一直住在崇政殿里,虽无名分,但做为皇长子的生母,享的一直是椒房专宠,官家登基快两年了,身边就没有过别的女人。
    若要求情,她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她凭什么帮自己呢?
    月昙说出疑问,翟氏欲言又止,只道:“公主可以试着先去见一见萧娘子,观察一下她的反应,后面的事慢慢再说。”
    月昙换上淡青色襦裙,梳拢起头发,斜簪一支银钗,素素寡寡地去了崇政殿。
    鱼郦正在教寻安说话,寻安坐在了赵璟日常批阅奏折的龙案上,开始时咿咿呀呀学得起劲,没有一个时辰就失去了耐心,伸手拨弄鱼郦的珠钗,被鱼郦挪回去,开始暴躁地踢腿。
    鱼郦把他抱起来哄,合蕊领着月昙进来了。
    月昙依照大魏礼节,朝鱼郦敛衽为礼。
    鱼郦分神让合蕊给月昙搬凳子上茶,将寻安交给乳母,嘱咐:“回偏殿继续学,不许纵着他,他这脾气得磨,不然真成官家了。”
    乳母以袖掩唇,咯咯笑了几声,把孩子抱走。
    鱼郦坐回来,冲月昙道:“让公主见笑了。”
    月昙将茶瓯放下,“娘子一片慈母之心,哪有什么可笑的。”
    她有心事,略与鱼郦寒暄了几句,便将乌耶莫多要她回草原的事说了出来,她难得示弱,淌下几滴泪:“我父兄皆故去,偌大的草原被乱贼掌控,若我回去,只怕要饱受羞辱,生不如死。”
    鱼郦凝着她,一时有些恍惚,想到当初城破宫倾时,那些仓皇狼狈的昔日贵女,流离若浮萍。
    她忖度再三,还是叹息:“事关国策,我不能插嘴,官家也不会听我的。”
    月昙本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按照乳母嘱咐的,轻声哀求:“不敢为难娘子,只求娘子在官家面前提一提这事,看看官家做何反应。您不必替我求情,只探一探官家的口风。”
    她顶着一张与鱼郦八成相似的面,放下公主的骄傲,这么苦苦求她,鱼郦又最受不了小姑娘哭,一时心软应下了。
    夜间,鱼郦特意备了一碟茯苓糕给赵璟,赵璟拿起来咬了一口,被面里包裹的糖齁得直咳嗽,他灌了一大壶茶,挟掉眼角咳出的泪,冲鱼郦道:“你有事说事,只要不过分我都能答应,快把这东西拿远一些。”
    鱼郦瞧他这夸张模样,心下犹疑,拿起一块想自己尝尝,被赵璟夺过来扔回碟里,“你别吃,想吃让膳房做,跟着我还不至于连糕都吃不起。”
    茯苓糕刚出炉的时候鱼郦其实尝过,不太好吃,可也没有夸张到这地步吧。
    她有些嫌弃地把糕点推到一边,道:“我下回给你煮羹,我羹煮得挺好。”
    这副殷勤样儿让赵璟很是不安,他敛袖坐端正了,颇为含蓄谨慎地掠了一眼鱼郦,“你先说事。”
    鱼郦将月昙今日来找自己的始末大致说与赵璟听,赵璟听后半晌未言,转着白玉扳指,念叨:“她来找你了啊……”
    神色幽邃莫测。
    鱼郦有些看不懂,正欲再问,赵璟忽得握住了她的手,道:“照理说,这些兵戈相见的事跟女人有什么关系,都是男人们争权夺利,赢了女人未必能跟着享福,输了女人却要跟着遭罪。不过一个公主,吃不了几斤粮食,用不了几匹缎子,把她留下就留下了。可是乌耶莫多大张旗鼓地上国书,我反倒没有强留的道理了。我知道这蛮子的心思,八成以为我跟这月昙公主搞到一起了,我要是扣着人不放,还不知要引出多少难听的流言。”
    他思虑极深,面面俱到,鱼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璟揉捏着她的手,看着她掌间的疤忖道:“不过她既求上你了,那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你的,虽然不便一口回绝乌耶莫多,但是这事可以拖,先让月昙对外称病,拖他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鱼郦舒了口气,笑说:“谢官家。”
    赵璟摸了摸她颊边笑出的小梨涡,喟叹:“前周的人你舍不得,戎狄小公主你也舍不得,我的窈窈这么善良心软,将来可怎么办啊?”
    鱼郦被他说得紧张起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是有些麻烦。”赵璟想到了萧琅那个禽兽以及他干的禽兽事,握住鱼郦的手加劲,几乎要把她紧嵌入骨,他深深道:“但是我愿意,我愿意为窈窈平尽一切麻烦。”
    这件事情一了,赵璟挑了个时间单独召见月昙。
    这回乳母翟氏坚持要跟着月昙一起来。
    大殿之上曲水潺湲,赵璟将累牍的奏疏放置一边,看着两人道:“朕允你们再留京一月,这全是萧娘子的面子,她与你们本就没有交情,能做到这些已是难得。此后,你们不许再去找萧娘子,她是魏人,同戎狄半点关系都没有。”
    月昙不明就里,只呆呆应喏。
    而乳母翟氏却心里明镜似的。来大魏之前老可汗曾经嘱咐,若月昙公主遇上麻烦,必要时可向萧家大姑娘求救。
    那段前尘旧事知道的人不多,翟氏本未报多少希望,不想官家这等态度,无疑他是知道的。
    翟氏暗暗心惊,都说魏人重血统,就连七品芝麻官都不会娶戎狄女子为正妻,没想到堂堂天子竟有这胸襟。
    坊间流传着官家与萧氏女的爱恨情仇,从前只当戏谈,现在看来却是情比戏真。
    她不再多言,与月昙稽首谢恩。
    他们走后没多久,嵇其羽和谭裕就来求见。
    两人奔波劳碌数日,将萧琅当年的无耻行径查了个底朝天。
    “萧琅这一脉不过是兰陵萧氏的旁系,得亏攀上了裴太傅才能在朝堂有一席之地,和谈后极受天子倚重,萧琅一路青云扶摇,才有了后来的位置。”
    谭裕不禁讥讽:“怪不得后来卖起女儿来得心应手,原来一开始就是靠女人上位的小人。”
    嵇其羽暗扯了扯他的衣袖,毕竟是娘舅,这骂得也太难听了。
    御座上的赵璟却迟迟无回音。
    他攥着御笔的手指拢紧,用力到指骨凸起泛白,手腕微微颤抖,目中杀意森然。
    “萧琅,留不得了。”
    这句话一出,御阶下的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眼下并不是铲除权相的好时机,萧琅是从龙的元老,在朝中经营数年,根系深厚,党羽尚未除尽,贸然动他,只会引起内乱,遗祸无穷。
    “可是留着他一日,事情就有被掀出来的风险,万一他狗急跳墙,把事情抖落出来,寻安的身世暴露,会引发更大的动荡。从大局计,这个险得冒。”
    赵璟一边切情切理地分析,目光直愣愣落于虚空。
    可怜的窈窈啊,万一被她知道她的出生是一场无耻交易的结果,她一直怀念的母亲曾身陷腌臢,她该如何自处?
    不行,这件事得瞒住了,绝不能让她知道。
    赵璟声色沉冷:“那个月昙不能继续留在金陵,你们派人守在都亭驿,趁天黑将月昙绑了送还给乌耶莫多。还有那个乳母翟氏……”照今日的表现,月昙未必知道,但那个翟氏铁定是心里有数,“把她杀了,做得干净利落些。”
    谭裕应下后又道:“臣和其羽秘密彻查此事时,在典籍中发现了一些痕迹,好像当年明德帝也查过这件事。”
    奉命彻查的应该是玄翦卫,所以在龙图阁的典章中才没有记载。但在天子起居注中却详细载明了当年他曾派人去往戎狄,也曾召见当年那个被萧琅冤杀的三阁秘馆侍郎的同僚,同年戎狄使者来访,向来以武道著称宁折不弯的明德帝破天荒地答应了对方互市的要求,使者滞留数日立即返回,像是做成了什么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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