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禾来找过我,以你做交换,他成全燕迟,我成全他。我本不愿插手,不管是所爱之人也好,还是所求之事也罢,都应当各凭本事,但特使出发之前,告诉我燕迟托他将狼牙送出,我便明白了。”
    料想夷戎的特使出使大齐前,燕迟只知议和不知议亲,更不知瀛禾与父王之间所密谈的一切,那枚送出去的狼牙才是让苏合改变主意的关键。
    当真弄巧成拙。
    他突然觉得陆拾遗十分可笑,自以为运筹帷幄,背地里却被当做筹码让来让去。
    不止陆拾遗,就连瀛禾,都被自己亲爹给算计了。
    可他们算来算去,却唯独没有问过燕迟的意愿。
    “可凭我对燕迟的了解,他不想当大可汗。”季怀真道,“比起当大可汗,他更愿意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回凭栏村。”
    “在凭栏村种田、放牧,哪怕无所事事,荒废此生, 恐怕在燕迟眼中,也比在敕勒川享万人敬仰要强上许多。”
    猛地从他口中听到凭栏村二字,苏合竟恍惚一瞬,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那个曾经在凭栏村恣意生活过的叶红玉。
    那个久久藏在心底,既动听又傲慢的声音,猛地突破回忆枷锁,又叫苏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人手掷长枪,骑在马上长发飞舞,意气风发的模样——“谁稀罕当你们夷戎王妃,我偏要在这凭栏村无所事事,打猎放牧!”
    季怀真插言道:“大可汗?”
    苏合猛地回神,无可奈何地一笑,低声道:“倒还真是谁的儿子就像谁。”
    季怀真不吭声了,深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苏合又发了阵呆,才若无其事地起身,对季怀真道:“那陆大人便歇着吧,我这就走了,省的等下燕迟回来看到,还要疑我居心叵测。”
    出帐前,他突然回头冲季怀真狡黠一笑:“明日是铁凌邑一年一度祭火神的日子,陆大人定要前来,不论是作为大齐特使也好,还是作为我儿燕迟的意中人也罢,说不定就能讨个彩头,有意外之喜。”
    这话又在暗示什么?
    季怀真刚想追问,苏合却背对他一摆手,大步离开,留他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一早,季怀真被帐外喧闹声音吵醒,低头一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拱在怀中,火烧竟又趁他睡着时爬上来。
    出帐一看,军营外的空地上已围出一片擂台校场,苏合可汗昨日就打过招呼,今天是铁凌邑祭火神的日子,想必也同初入敕勒川时见到的那一场差不多,射箭、杀羊、篝火。
    季怀真看了半晌,突然低头一笑,心想真不怪自己诓骗燕迟,只怪天时地利人和,连他亲爹都向着自己。
    从前他心中有情,异想天开时事事不顺。
    如今做了抉择,竟处处是生机。
    他挥手叫来三喜,替他更衣束发。
    校场内人头攒动,不少草原武士聚集于此,只因苏合可汗今日也会到场,乃是他们出人头地,被可汗亲手提拔的大好时机。
    瀛禾正安排核对祭神事宜,抬头间燕迟正无所事事地发呆,叫他过来,问道:“怎么不喊你那位一起?”
    燕迟不悦道:“什么我那位。”
    瀛禾一笑:“别怄气,别说糊涂话,狼牙都给出去了,若真不在意,怎么不见你要回来?在大哥面前逞什么能。先前交代你的都白交代了?须得找个机会叫他抛头露面才是。”
    燕迟不吭声了,瀛禾一看他这副犯倔的样子就头痛,正想再劝两句,周遭却猛地静下来,继而议论声纷纷响起,越来越甚。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男人们交头接耳起来,不遑多让。
    兄弟俩诧然回头。
    只见人群自然分开,让出条路来,走在中间享受别人好奇惊艳目光的,自然是一番打扮,旁若无人的季怀真。
    整个铁凌邑已经传开,他们七殿下要娶一个齐人,是齐人便罢了,竟还是个男人。
    先前没有机会一睹这齐人风姿,只当他如其他齐人一般,纤尘不染,宽袍大袖,头发高高束于脑后,身上锒铛作响,就爱佩戴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可今日一见,这七殿下未来的王子妃,竟入乡随俗,一身金线滚边的暗红色圆领箭袖袍,长发披于肩上,头上只佩戴夷戎人惯用的发饰。胸前那枚狼牙吊坠更是显眼,举手抬足间,当真器宇轩昂,叫人过目不忘。
    旁人要看便看,他季怀真最不怕被人看。
    这看向他的道道视线,有探究,有好奇,有惴惴不安,有谋求算计。
    唯独燕迟,看向他时眼眶一红,只有他二人才知道,季怀真今日穿的这身衣服,是那天二人定情时,燕迟穿过的。
    季怀真一笑,于一片人声鼎沸,交头接耳中,向燕迟走去了。
    第61章
    燕迟问他:“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季怀真一笑:“入乡随俗,也叫你提前适应适应,省的以后看陆拾遗穿成这样不习惯。”听他二人斗嘴,一旁的瀛禾立刻一脸头痛的走了,向着坐在高台的苏合可汗走去。季怀真挑衅地看着燕迟,不顾他的意愿,将他的手一握,又道:“还不带我入座?”
    燕迟挣扎两下,没挣开,见苏合的一班臣子武士都朝这边看,只好如了季怀真的意。
    今日祭神会,季怀真意在亮相,除此之外,他倒想看看能讨着什么“彩头”。
    寻常歌舞已入不得他的眼,直至一柄宽背半人高的锈铁长刀被二人合力抬上来,台下众人一片喧哗,季怀真才抬眼看去。
    燕迟放在案上的手立刻紧握,死死地盯住獒云从汶阳带回来的刀。
    唯有瀛禾按兵不动。
    季怀真又朝高位一看,正巧和苏合可汗意味深长的眼神对上。
    季怀真略一沉思,问道:“这是做什么?”
    燕迟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柄刀:“以前铁凌邑的祭神会上,历代大可汗都会抛出“彩头”,有时是一件宝物,有时是一句承诺,或是一个机会,在场之人可自行参加,最终胜出的那人,便可赢得这件彩头,比试期间任何人不可叫停,直到分出赢家。”
    “听起来也不过尔尔,为什么其他人的反应如此大惊小怪。我们大齐也有群英会,不过比的是文墨,就算比武,也是点到为止,还没有不可叫停这个说法。”
    数年前的群英会上,陆拾遗正是用一杆长枪出尽风头,拔得头筹,他也得了大齐皇帝一句承诺,承诺五年之内,不会主动将汶阳割让给鞑靼来换取两国邦交。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燕迟脸色不是太好看,“最初几年中,确实是点到为止,不曾闹出人命。但有时族中世家之间有矛盾,即便大可汗出面调和也心有不忿,便等到一年一度祭神会时,借着讨彩头的机会向人正大光明地寻仇。三年前羌人头领的小儿子被打死在台上,羌人险些暴动,我父王便把这讨彩之事停掉了。”
    季怀真听明白了,这铁凌邑的祭神会和敕勒川其他地方由小部族举行的祭神会不同,意不在祭神,而来参加这祭神会的,各自都心怀鬼胎,有着自己的打算。
    讨彩已停办三年,怎会突然恢复?
    怕是在场之人抱着和季怀真同样的疑惑,不过相较季怀真这个外人,他们更能领会到苏合此举意在何为,目光已不住在两位皇子之间流转。
    一个是母家势力颇广,最受族人支持的三皇子獒云。
    一个是深受大可汗偏心宠爱,可生母却是齐人的七皇子燕迟。
    近日族中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都说燕迟在汶阳接特使回铁凌邑时遭到鞑靼人的袭击,而将鞑靼人引过去的,正是獒云!
    提起两位皇子之间的前尘旧恨,倒也有几分可信,可苏合可汗的态度却始终令人捉摸不透。
    都知他对燕迟疼爱有加,若真是三皇子有意加害,苏合可汗怎会坐视不理?一干臣子自作聪明,都以为窥见些许君心,又纷纷倒戈,不敢轻易在二位皇子之间站队。
    见本次彩头居然是昔日叶红玉用过的佩刀,一看便知今日这祭神会,怕是有看头了!
    眼见那边獒云朝燕迟不怀好意地一笑,已抬脚走入校场中央,拿鼓槌朝前头的立鼓上猛敲三下。
    场上霎时间安静下来,不等他手中骨刀指向谁,众人已默认他要挑战之人是与他向来不睦的燕迟,已纷纷看了过去。
    燕迟的手抓住刀柄,正要应下,却看见高台之上,瀛禾正警告般地看向他,暗自摇头。
    见他有所顾虑,獒云登时大笑,挑衅地一指燕迟,以夷戎话说了些什么。季怀真不必问,也知道是些难听话。
    周围哄笑声大起,燕迟隐忍不发,目光却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手背青筋绷着,将刀柄握得死紧,就在忍不住终要出鞘的那一刻,身旁一人站了起来,几步跃进校场,接过鼓槌,展臂敲了三下响的。
    “——我来应战!”
    不是季怀真又是谁?
    那三声鼓响令燕迟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怀真。
    他都告诉他了,这讨彩之事是要出人命的,叶红玉的刀要二人合力才能抬上来,可獒云一人便可挥动,季怀真那花拳绣腿又如何应战?
    只听得利刃出鞘的龙吟之声,燕迟已站起,朝季怀真冲去:“不行!我来。”
    苏合可汗威严的声音从高位传来:“燕迟,不可破坏规矩。”
    话音一落,已有几名士兵要去拦,却被燕迟三两下放倒在地,眼见要突出重围,够着季怀真,将他拉回原位,一杆箭矢却猛地破风而来,钉在燕迟脚下,使他不能往前一步。
    高台之上,苏合可汗放下手臂,手中弓弦尤颤。
    祭神会讨彩的规矩,除非应战者主动认输,其余无关人等,哪怕是大可汗,也不可插手叫停。
    季怀真朝燕迟懒懒一挥手:“坐回去,别丢我的人,”
    燕迟紧张道:“鼓槌你不要丢,他来打你,你立刻往回跑,用槌击鼓第一次是应战,第二次便是认输,记得了?”
    “知道了,啰嗦。”
    “你不是獒云的对手,你会被他打死的!”
    见他如此紧张模样,众目睽睽之下,季怀真突然一笑,轻声道:“你这会儿又不讨厌我了?”
    燕迟一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脑子比拳脚管用。”季怀真一笑,心想,斗不过陆拾遗,还斗不过这头脑简单的夷戎三皇子吗?!
    在瀛禾的示意下,一旁已有人冲上,不顾燕迟的挣扎,将他给拖了下去。
    校场之内,其余人全部退出,登时只剩下獒云与季怀真。
    獒云冷冷看着季怀真,再一开口,竟是一口标准极为标准流利的汉话。
    他冲季怀真道:“比什么,让你挑。”
    季怀真回以一笑,桀骜不驯道:“我不是你们夷戎人,也不懂你们的规矩,我们齐人都讲究三局两胜,第一局我来定,比枪,第二局你来定,第三局,我入乡随俗,交由苏合可汗。”
    话音将落,只见季怀真手臂一扬,不顾燕迟的千叮万嘱,竟是嚣张无比地主动把鼓槌扔出校场外。燕迟脸色大变,忍不住向高台跑去,一反常态道:“父王!”
    苏合可汗面色漠然,一改先前慈父模样,充耳不闻。
    季怀真冲獒云道:“如何?”
    獒云冷笑着点头:“就按你说的来。”
    他知这个齐人此举是在拖延,头两局想要个一比一的结果,第三局自可交给父王,若父王偏心,第三局他也赢不得,可獒云自有信心与手段,叫季怀真头两局输得心服口服。
    更甚者,怕是眼前这人,也没命活到第三局。
    当初叶红玉一刀斩杀他外祖父,他今天就要当着拓跋燕迟的面,将他心爱之人一刀割喉,叫他尝一尝痛失挚爱的滋味。
    已有侍从将季怀真的枪拿来。
    第一局点到为止,二人的枪上都沾了红色染料,谁的枪头先碰到对方身体,谁就算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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