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委屈地看过去,听他这副语气,不敢再轻易开口,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眼前人怎得翻脸如翻书。
    已有人陆续离席,季怀真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打算再同燕迟纠缠。
    见他起身离开,燕迟急忙追上,不管不顾地一抓,这次将季怀真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他着急忙慌,别无他法地将一颗真心捧上。
    “我……我知道你叫陆拾遗,说的是‘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这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什么季怀真季怀假,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再好……在我眼里也比不得你半分,你自然是哪里都好过他的!我……我要跟着你。”
    少年掌心干燥、炙热,是季怀真久不体会的滋味。
    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
    季怀真在心里嗤笑一声。
    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心想,这些字连起来,他不会写者过半,不认识者过半,有些人却早以字化名,将期望疼爱藏在里面。
    季怀真皮笑肉不笑地看过去,心想这个叫燕迟的可真白瞎了这样一张脸,白长了一张嘴,讨厌的要死。
    第4章
    此时此刻,季怀真只想把什么风搅雪、打萝拐、驴打滚不管不顾地在这个傻大个身上都用上一遭,最好剥皮前先把嘴给缝上。
    便是先前被人季狗季狗的骂,也没有燕迟这一腔捧到眼前的真心叫他不痛快。
    只是他心里气恼,面上却学陆拾遗那样笑着,笑得装腔作势。
    燕迟忐忑不安,见眼前人笑了,才松口气。
    还不知在对方心中早把自己给骂个狗血喷头,以为这是允许他跟着的意思,又忍不住挨得近了些,他指头上附着一层层薄薄的茧,轻轻摩挲着季怀真的掌心。
    “让我跟着你吧……”燕迟小声哀求。
    季怀真迟迟不松口,只拿审视一样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旁边官员听见这边动静,还以为燕迟不知好歹缠上了陆大人,连忙说道:“原先已为陆大人安排好了下榻之处,若是嫌远,直接住在红袖添香也可,在下现在就去打点。”
    季怀真轻轻睨了他一眼,不再看燕迟,抽出手,转身就走。
    那官员慌忙摆手,吩咐人把燕迟给拉下去。
    三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冲上来,伸出去的手还未抓到人,就被燕迟反手扣住。季怀真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动静,像是打起来了,回头一看,见一群大汉躺在地上叫唤打滚。
    燕迟毫发无损,轻轻一跳跃过他们,三两步追上季怀真。
    他不会讲情话,搜肠刮肚,憋得满脸通红,你你我我个大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
    这幅样子把季怀真给逗笑。
    他一笑,燕迟就看得一呆。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你是个结巴?”
    燕迟慌忙摇头。
    “你说跟着我便让你跟?难不成大街上走路的说要跟着我就得收留?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季怀真上下打量他一眼,见燕迟难掩失落神色,心中痛快些许,话锋一转,咳了一声,“行了,明儿我忙完了来找你,歇着吧。”
    他不等燕迟再来缠他,转身就走。
    转身的一瞬间便笑容消失在嘴角,季怀真阴沉着脸,当真是翻脸如翻书。
    燕迟呆呆站在原地,回味过来季怀真话里话外的意思,喜上心头,想到明日还能再见,心中一阵甜蜜。
    那里正从他身边路过,看他一副痴呆傻样,忍不住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别痴心妄想,人逗着你玩你还当真了?陆大人来红袖添香就是来找乐子的,你看他今夜谁也没带走,就是因为被你小子搅了兴致,你信不信他明日定不会过来。”
    燕迟虽不信,却被里正一番话说得心里难受。
    “……与你何干。”
    他立刻恢复先前那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模样,转身走了。
    里正在原地气急败坏地骂他不识好歹,燕迟却又突然调头往回走。里正大惊,还以为燕迟恼羞成怒要来揍他,未来得及逃走,就被燕迟从背后揪住衣领,提得两脚离地,像集市上被草绳吊起的王八。
    “同你打听些消息,”燕迟冷冰冰道,“你们方才议论的季怀真,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
    ……
    二更时分,季怀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上一股邪火烧得他睡不着。
    枕头太硬,床帐太丑,睡惯了上京的高床软枕,汾州小小边陲之地的一切都让他看不顺眼。
    “三喜,三喜!”
    唤了两声无人应和,季怀真这才想起三喜已经被他打发回上京照顾姐姐,只好披着单衣,阴沉沉地来到窗边,指节一扣轻敲五下——三长两短,晦气至极。
    少顷,窗户被推开,一蒙面之人倒翻进来,一身劲装短打,头发削得极短,依稀可见青色头皮。
    “查到了?”
    “回禀大人,这人三天前到达汾州,第二日便去桂香楼做打杂伙计,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突然跑到红袖添香去,被他顶替的人名叫‘方琦’,此人身份属下已查验过,家世清白,和这个叫燕迟的并不认识。大人今日临时改变行程,红袖添香准备不及,才叫这方琦过来,他的卖身契本是下月才生效,先前没有人见过他,这才无人发现燕迟冒名顶替一事。”
    一开口竟是个女人。
    而桂香楼,则是汾州当地官员原先为季怀真定下的接风洗尘之处。
    “来汾州之前呢?从哪里来的。”
    “汶阳。”
    季怀真沉吟片刻,汶阳?
    汶阳虽不是交战区,可这里背靠苍梧山,翻过去便是敕勒川——夷戎人的地盘;从汶阳往西去便是大齐边界,穿过几座战火纷飞的无主之城,就是那群鞑靼蛮子的领地,这位置实在敏感。
    他本就怀疑陆拾遗与夷戎人有些弯弯绕绕,如此一来,这个叫燕迟的显得更加可疑。
    “再查。”
    对方正要领命而去,季怀真却突然想起什么。
    “回来。”
    他微微阖眼,站在窗前,摆出副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咱们离开以后,那个叫燕迟的可有异常?”
    属下面露纠结,一番吞吞吐吐,看得季怀真又上火了。
    “要是这小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接杀掉便是。”
    “回大人……倒也没什么异常,他找当地里正打听了些大人您的事情,还有就是他,他同人打起来了。许是老鸨觉得他今日搞砸事情,坏了大人的好事,大人走后便要将他赶出去,谁知这小子就是不走,死活非要赖在红袖添香,只因大人说了明日会去见他,想必是怕离开之后,大人明日寻不见他吧。”
    季怀真:“……”
    “现下正在红袖添香的柴房睡着。”
    季怀真久久不发一语,属下抬头去看,发现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嘲弄道:“他哪里是要见我。”
    他轻哼一声,不再提起燕迟,报出几个人名来,都是今日在座喊季狗喊得响亮之人。
    属下询问道:“都记住了,大人想如何处置他们?”
    “其余人给点教训,至于那个笑话我不识字的,他既识字,就把他眼睛给我剜出来,手也剁了,看他以后如何识字,再把舌头割掉,剁碎了包成饺子喂他吃下去,一口都不许剩。”
    属下见怪不怪,领命而去。
    季怀真一夜未眠,翻来覆去,脑中尽是些什么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起床时头痛欲裂,三喜不在,连个顺心使唤的人都没有,早膳都懒得用。
    随从心腹问他今日可按原计划前往汾州的盐泉取紫泥,季怀真不吭声,嘴上哼着扬州小调,好像心情很好,一点都看不出昨晚骂人骂了一晚上。
    他以象牙雕刻的发冠束发,身披玄狐大氅,一整衣袍,觉得少了些什么,又取出条鎏金蹀躞带佩于腰间。
    单是这一身行头,就足够在上京繁华地段买下栋三进三出的大宅。
    陆拾遗行事简朴低调,季怀真却从不委屈自己,更何况是在这几年不见一次京官的汾州,山高皇帝远,谁还能管得了他。
    揽镜自照,衣着排场虽比不得平日在上京,但季怀真十分满意自己的脸,他心想燕迟瞎了,他自然是哪里都好过那个道貌岸然的陆拾遗。
    “先去红袖添香。”
    下人正要去备车,又听季怀真恶劣地笑了笑:“直接将马车停在后门,去柴房。”
    每次季怀真这样笑,就有人要倒霉。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红袖添香的老鸨花枝招展,亲自扑去柴房,一开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大惊失色,正要派人去找燕迟,未察觉有人悄声站在自己身后,转身间被人以三指扣住咽喉掼在门上。
    “祖宗……”老鸨被掐得双眼突出,脸色爆红。
    燕迟见是她,慌忙松手。
    老鸨咳得惊天动地,指着门外道:“陆,陆大人来了,你,你好生伺候……伺候得好了,攀上高枝,给你,咳,赎身都有可能。”
    她话音未落,燕迟就已经跑了出去。
    前几日汾州大雨,总是灰蒙蒙的,今日才将将放晴,季怀真一手拽住车篷,以袖掩住口鼻,正犹豫要不要下去,心中骂骂咧咧:这他娘的什么破地方,路窄,灰大,还有股马粪味,地上忒脏,简直没办法下脚。
    抬头间见一人冲他跑过来,遇到小土坑便轻轻一跃,季怀真怔了一怔,看着燕迟的脸,心想这破烂地方他笑这样高兴做什么?
    燕迟在车前堪堪停住,一颗心跳得快要跃出来。
    “你,你不是说忙完才过来?”
    季怀真心里骂娘,面上却笑着,反问:“不想见我?”
    “想!我想……可他们都说你不会来了。”
    季怀真没问这个“他们”是谁,轻轻一推前面坐着的马夫,看着燕迟道:“会架马车吗?”
    “会。”燕迟面露犹豫,“可我前几日才到汾州,你要去哪里,我不认路。”
    季怀真:“……”
    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当真半点都不隐藏。
    季怀真沉默一瞬,没想到来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试探说辞在这傻小子面前都不管用,只好往后一让,示意燕迟上来再说。
    车帘一挡,一方小小天地霎时间暧昧起来,季怀真身上熏香味道清晰可辨,往他身边一坐,燕迟就浑身僵硬,不敢乱动,怕碰到季怀真。
    “这么说你不是汾州人士,老家在哪儿?”
    “汶阳……”燕迟轻声回答。
    季怀真嗯了声,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燕迟没话找话,问季怀真用过早膳没有。见他摇头,便窸窸窣窣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后是一叠云片糕。
    “我专门买给你的,别生我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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