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符九丘死在道观出事之前,他的绝笔和鲁子耕的证词之中明确提到在幽州云来客栈被符危追杀,符九丘当时听到有人说“有信鸽被截,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而崔玄碧从幽州客栈截获的密信中说“带回”,与符九丘的说法对应上了。
    可惜这里面全都用“郎君”代指,他们推测是幕后之人是符九丘,因为当时有许多佐证,推测不需要铁证,但量刑需要,何况二十年过去,那些作证早已寻不见,此事,符危尚有狡辩的余地。
    而且,崔凝审过陆仲,知晓当年在江淮追查符九丘的人是赵百万,这里面还掺杂着别人,这就更加进一步减小了符危的嫌疑。
    他如此大胆的把自己送进监察司,就这么有恃无恐吗?难道他在同伙手里当真没有留下丝毫证据?
    第501章 佩服
    现在道观这个案子的突破口都在赵百万和新落网的这几人身上。
    案情到了紧要关头,崔凝反倒闲下来了,而朝堂势力的角逐才刚刚拉开帷幕。
    监察司通宵审问第六天,乌敬贤等人已经对通敌之事供认不讳,也都一致指认符危参与其中,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符危究竟如何参与,只是指控他利用东硖石谷失利一事谋取好处一事证据确凿。
    不过,崔凝并不着急,他们拉帮结伙变成一张权力巨网,固然能够为所欲为,然而一旦被抓住一角,也更容易扯出其他。说到底,符危也是这张网上的人。
    “大人,您家中送来一箱东西,放在门房处。”差役怕崔凝误会,解释道,“最近任何人和物品都不许随意进出,您得亲自去看着检查完才能送进来。”
    崔凝心中疑惑家里怎么会突然送东西过来,遂跟着差役到了门房。
    青心青禄看见她,先是怔了怔,而后才反映过来,一左一右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手,异口同声道,“娘子长高了,也瘦了!”
    崔凝这一年迅速抽条,几乎每隔十天半月就能蹿一点,加之最近确实清瘦不少,青心青禄近半年见她次数不多,一开始竟都没敢认。
    青心哭的梨花带雨,满长安再没比她更惨的贴身侍女了,说出去人家都不会信,她天天在家守着空屋子,都已经好久没仔细看看自家主子了,上回娘子半夜回来一早走,她压根没看清楚。
    “别哭别哭,我忙完这阵子就回家了。”崔凝忙不迭的给两人递帕子。
    青禄忍不住噘嘴,“娘子这话说过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
    整天就知道给她们画大饼。
    青心擦完眼泪,见差役还站在旁边,不由讪讪一笑,打开搁在桌上的大包袱,“娘子,这里是新袄、狐皮披风,今年冬天特别冷,雪又多,夫人便吩咐针线房加厚做了几件。”
    青禄凑近在她耳边小声道,“还给咱们准姑爷也做了两身。”
    崔凝顿时弯起眼睛,比自己得了新衣服还惊喜,“是嘛,我瞧瞧。”
    “欸!”
    崔凝手快,青心来不及阻止,已见她把压在最下面一件黑裘披风扯了出来。
    “真不错。”崔凝摸摸油光水滑的皮毛,回头冲差役道,“你们先查这包衣服吧。”
    “是。”差役应声上前细细翻查。
    崔凝见两人欲言又止,便转移话题,“食盒里是什么?”
    青禄打开食盒,“是屠苏酒,还有一些糕饼。夫人说煮牢丸容易坨,所以只能弄一些糕饼对付一下了。”
    崔凝疑惑道,“怎么突然送这些来?”
    “娘子!”青禄惊道,“今晚是除夕,您不会忘记了吧?”
    崔凝一拍脑门,她还真忘了。
    “东西我收到了,天寒地冻早些回去吧,代我向父亲母亲报个平安,今年怕是没办法陪他们过节了,待忙完我自己回去请罪。”崔凝若是坚持把人带进去,也不是不行,但风口浪尖上没有必要生事,何况查的还是她最在乎的案子。
    青心青禄心知没办法进去伺候,只得叮嘱几句,依依不舍离开了。
    差役检查完衣物,面对糕饼,有些迟疑。
    崔凝便主动掰开让他们看,走的时候也没让人帮忙,自己拎着一食盒碎糕点,扛着一大包衣服回了监察四处。
    晚间魏潜回来,远远便见崔凝叉腰在廊下不知作甚。
    崔凝想打招呼,结果张嘴便是一個饱嗝。
    魏潜笑道,“这是吃了什么好东西?”
    “今夜除夕,我母亲送了一大盒糕点,因为例行检查全都掰碎了也不好分给别人,我又舍不得丢掉,只好喊了大师兄帮忙。直吃得他扶墙而去!”崔凝丝毫不觉得羞耻,还笑道,“屋里还给你留了一点。”
    听着她说笑,魏潜紧绷多日的情绪略略舒缓,“好。外头冷,去屋里消食吧。”
    魏潜对崔凝的心态一直在变化,一开始怜悯,越是相处便越发欣赏,到现在已经开始心生佩服了。最近一件件事犹如雪崩般倾泻下来,就连监察令和他都感觉窒息,她是很了解内情的人,而且还是局中人,一次次遭受命运不留余地打击,她却至今仍能谈笑风生。
    这种心态和抗压能力,合该混官场。
    两人煮了一壶热茶,融融茶香里,魏潜觉得自己被冻僵的脑袋终于可以再次运转。
    “符危那边还是不肯招。”魏潜同她说起进展。
    监察令与符危的对决,显然是符危更胜一筹。
    “不过也有好消息。”魏潜修长的手指放在炉火上方,“赵百万吐口了。”
    “让我猜猜。”崔凝在听到那四人不知符危参与多深时便有所猜测,“最先通敌之人其实是赵子仪,符危拿住了他的把柄,使他为己所用,所以明面上一切都是赵子仪所为,而真正发号施令的人是符危。可对?”
    魏潜赞道,“你果然敏锐!”
    其实猜并不太难,其一,即使赵子仪父母双亡,看起来过的十分不容易,那也改变不了他出身贵族,背后的赵氏颇有势力,这种人即便与寒门交际也不太可能甘为从属;其二,从赵百万的举动来看,赵氏兄弟过分忌惮符危,明明曾经同为一伙,如今到了如此紧要危险的关头也不愿与之共谋,可见仇怨极深。
    崔凝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赵子仪的怨愤,杀头灭族的事全由他一个人做了,结果符危踩着他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他如今还在冀北做一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将军。
    他道,“不仅如此,这两人是后来才闹翻了。符危利用赵子仪时,许下日后必然提携他的诺言,但符危一路高升成为左仆射却没有兑现。”
    “赵子仪肯定不会向外人透露自己被迫听从一个寒门,所以其他人才不了解符危在其中做了些什么,但他二十年前在长安对在冀北的赵子仪发号施令,总不可能毫无痕迹。”崔凝能想象到,以符危缜密的心思,必然会采用一些极为隐秘的传讯办法,可是百密还有一疏呢。
    当年符危下令杀符九丘灭口也很是隐秘,结果不仅被崔玄碧截了信,还被本人听到灭口命令。
    人固然可以缜密谋划,但命运也往往自有安排。
    第502章 罪己书
    审讯第十天。
    一直闭嘴不言的符危突然毫无预兆的开口了,但他要求在录口供之前面见圣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目前的进展来看,用不了多久就能收集到足够定罪的证据,根本不需要符危亲口承认,她怀疑这头老狐狸早就算计好时间想要搞什么事。
    不仅崔凝这般推测,监察司绝大部分人也都这么想,可惜符危一日没有被定罪,没有罢免官职,他就还是位高权重的左仆射,就算是监察令也不能隐瞒他要面见圣上的请求。
    黑牢中暗无天日,四下寂静无声,就连空气都十分稀薄,崔凝刚刚下来便已觉呼吸不畅。
    符危一把年纪在里面待了十天,出来的时候已满头白发,神情恍惚。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待稍稍缓过神来,看向不远处的崔凝,神色莫名,而后很快收回目光,随着两名监察使离开。
    崔凝看着那个明显佝偻许多的背影,忍不住道喃喃,“他见圣上想做什么呢?”
    这也是所有人想知道的事情。
    崔凝提着灯笼钻进符危待过那间黑牢。
    关黑牢是监察司里的一种刑罚,正常情况下里面不会有任何东西,也不会提供水和饭食,但监察司是打着加强看管的名义将人丢进这里,而非惩罚,所以在符危待的这间牢房里稍作了一些布置。然而即便如此,里面的环境依然令人窒息。
    崔凝打着灯笼仔细查看很久才发现墙壁上有一排细细的竖线,很轻,像是用指甲划上去的。她数了一下,一共十条。
    黑牢在更下层,通风都来自上面的监牢,更见不到任何日光,符危应该是通过送饭时间计算天数。
    这至少说明,他要求见圣上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掐好了时间。
    除了这一点小发现,这间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
    叩叩。
    崔凝闻声回身。
    一只脑袋从门洞探头,“大人,是我。”
    崔凝提灯靠近,见是黄格,“有新消息?”
    “是。”黄格皱了皱鼻子,“大人要不先出来再说?”
    崔凝把灯笼递给他,弯腰从门洞里钻出去。
    黄格道,“今日一早,有近千人去跪宫门为符危求情。”
    崔凝皱眉,“都是些什么人?”
    “大部分都是百姓,还有一二百读书人,都是寒门学子。”
    崔凝怒道,“他们知道符危干了什么吗,就去跪宫门?!”
    一个用两万五千将士尸骨筹谋仕途的人渣!
    不,还远远不止这些!
    由东硖石谷之战引发的后续数次战败,幽州城被屠,何止两万五千人?!还有她的师门!符危视人命如草芥,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像她师门那样莫名“消失”?
    一时间,崔凝只觉得气血翻涌,双耳嗡鸣。
    黄格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大人……还有两顶万民伞。”
    怒到极点,崔凝头脑陡然愈加清明起来。
    万民伞这种东西在时下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但体现了当地百姓对父母官的认可。符危曾经外放任过地方官,只换过两处地方,都做的极为出色,临别时当地乡绅皆组织百姓献上万民伞,甚至还在当地树碑立传。
    于已成枯骨的将士而言,符危罪不可恕,然而或许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他真的是个好官。
    “那些学子,也都是受符危资助过的人……”黄格声音越说越弱。
    “知道了。”崔凝声音恢复平静,“你带人去查究竟是谁发起此事,另外继续关注,有什么变化随时来报。”
    这其中不知道有没有符危的谋划,他人虽不在外面,但可以事先安排好,崔凝相信他有这样提前布局多手的本事。
    十天应该是符危设下的一個期限,他进了监察司,乌敬贤那帮人很着急,肯定恨不能马上把人捞出去,十天都没有任何动静,明显是靠不住了,有这么一出后手实在不足为奇。
    符危不仅仅只是位高权重,他还有许多“信众”。
    在大部分百姓眼中,官就是高高在上的一个符号,而他是截然不同的,他不像许多出身贵族的官员那样与百姓地位分明,百姓能看见他奔波在田间地头的身影,穿着粗布衣衫,吃着和他们一样的粗粮,能切切实实为他们解决困难,从贫穷的绝境中拯救他们。
    他是许许多多寒门学子的信仰和后盾,也是他们最大的出路。
    以前官职被门阀贵族垄断的时候,寒门学子的行卷无处可投,即使费劲千辛万苦,低声下气的将自己的文章送进高门,仍然会因为没有出身被当做垃圾一样随手丢弃。而符危会认真看每一份文章,许多人即使没有被选中,也都曾收到过他仔细的批复指点。
    乍然听闻有那么多人为符危求情时,崔凝确实气愤,但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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