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回到家不久,天上便零星飘起了雪。
    她先去给父母问了安,又去瞧了瞧崔净,这才回屋。
    青心一面伺候着她换上常服,一面说起日间家里一些琐碎之事,“谢郎君被罚了鞭子,听说书房里满地是血,今日都未能起身。”
    崔凝怔了一下,她还不知道昨晚事发起因,便想问个明白,她让青心吩咐厨房熬上一碗补汤带上,便去了东院。
    崔凝本欲先去给祖父请安,未料一问才知道他尚未归来。
    东院之中有数个小院,大都是空着的,崔玄碧为方便谢飏过来住,特意让人收拾出一个最为清幽精致的院落,院中春有桃杏,夏有荷,秋有海棠,冬有梅,此刻满院梅花傲雪盛放,美不胜收。
    一进二门便见正屋窗门大开,那本该卧床的人一袭素色宽袍,正坐在窗边,崔凝脚下不禁顿住。
    院内未挂灯笼,雪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却是卸去灼然光华,显出了几分脆弱。
    “表哥。”崔凝远远行了个礼,一时踟蹰未上前去。
    谢飏淡淡瞧了她一眼,“怕我吃了你就赶快回去,莫杵在那里坏了好好的景致。”
    在崔凝眼里,谢飏一直都是神祗一般的人物,也很是守礼,她万没想到这人私下里嘴还挺毒。
    “表哥见谅,我是没想到有人这么不畏生死,带着一身伤还吹北风,一时镇住罢了。”崔凝说着话便雄赳赳的迈着大步上前去,不料当头迎上他带着凉意的目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怂怂的道,“我、我给你带了汤水来的。”
    谢飏喉咙里意味不明的轻“呵”了一声。
    崔凝扬了扬手,青心连忙把食盒提进屋里去。
    “表哥。”崔凝没有进屋,隔了窗子站在廊下,想着寒暄两句,“你没有大碍吧?”
    谢飏不用想便知道她的来意,亦不打算费神,直截了当的道,“昨日绑你的是谢家二房夫人。她这么做是为了整治我,说起来……咳,咳,你是受我牵连才遭此无妄之灾。”
    他嘴角溢出点点血迹,抬手用拇指在嘴边抹了一下,猩红的血反而顺着嘴角拉出长长一条,在惨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崔凝顿了一下,掏出帕子递了过去。
    谢飏倒是没有客气,接过来垂眸将嘴角擦拭干净,眼见素白的帕子上染了血,他便没有还回来,只道,“你若恨,只管报复,不论是我还是谢家。”
    她因谢飏遭受无妄之灾,谢飏却也没有趁人之危,崔凝谈不上感激,也不至于迁怒。更何况,崔凝没有想过更深层的原因,只觉得谢飏本来也是受害者,还平白遭了一顿罚,简直不能更冤。
    “祖父已经做了决定,我没打算再追究。”崔凝见他如此虚弱,便知晓青心并没有夸大,“我只是不想糊里糊涂罢了。你……好生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若是平常,崔凝自当大大方方的关怀他,可经历了昨晚事情,她心里总是有那么点不得劲,只得随口敷衍一句便匆匆离开。
    谢飏抬眼,看着她的裙角消失在二门处,又低头咳了一阵。
    崔凝给的帕子上已染了一片血,谢飏看了一眼,随手丢到桌上。
    雪越下越大,密密压压倾泻而下,冷彻骨髓。
    魏家。
    魏祭酒处理完公务,刚从书房出来,便见小厮在门口着急打转。
    “郎君!”小厮一见他,便如见了救星一般,“夫人说五郎打从外边回来便去祠堂跪着了,风雪这般大,若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魏祭酒皱眉。
    他这个儿子早慧,自幼便极有主见,且严于律己,从不需要旁人约束管教,所以一直以来他对魏潜的教育都是以引导为主。
    魏潜偶尔也会去自行去祠堂思过,但这二十余年,也只曾彻夜跪过一回。
    那时魏潜尚且年幼,经历了一场剧变,一夕之间从天真活泼变得老成持重。
    魏祭酒想到此,心中亦忍不住担忧,遂不曾与小厮多言,匆忙赶往祠堂。
    祠堂中灯火如豆,风穿堂而入,灯火明灭,投在墙壁上的身影始终笔直。
    魏祭酒一进门,身上的暖和气便被吹散了一半。他解开大氅,披到魏潜身上,一言不发的在旁边跪到旁边的蒲团上。
    魏潜皱眉看向他,“父亲这是做什么?”
    “子不教父之过,你若是做了错事,也是我这个父亲教导无方。”魏祭酒睨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不赞同,不咸不淡的道,“怎么,难道你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在想事情罢了。”魏潜把大氅取下来,打算给魏祭酒披回去,“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魏祭酒不悦道,“穿着吧,若跪出病来,回头你母亲计较起来,我怕是又要吃顿排揎。”
    魏潜固执的给他披上,“身为人子,在列祖列宗眼皮底下叫父亲挨冻,父亲这是陷我于不孝。”
    话说到这份上,魏祭酒倒是没有再拒绝,却也没有离开,而是拢了拢衣襟顺势继续跪着。
    隔了须臾,魏潜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儿子只是一时有些迷茫,父亲不必忧心。”
    “迷茫?”魏祭酒头一次从魏潜口中听见这个词,一时竟是觉着有些新鲜。他虽一直以来专注于译注撰文,但从来不是个只醉心书卷的呆子,稍一联想便知晓了缘由,“因为崔二娘子的事?”
    崔魏两家结亲,崔玄碧不可能把那么大的事情瞒着,因此关于崔凝的身世,魏祭酒是知情的,只是所知不如魏潜这般详细。
    “初接触这桩案子,我心无旁骛,一心想要查出真相,后来从崔尚书那里得知幕后凶手极有可能是陛下,我虽未放弃,但心中迟疑了。”魏潜眼中满是迷茫,“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碍我探寻真相,只是没料想,我并非不畏强权,只是那些人的权利还不够大而已。”
    魏祭酒侧目,见微弱的光线勾勒出那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此情此景不由令他想起自己年轻之时也曾有过的那些迷茫困惑,一时间心绪复杂。
    “我一直在想,假如凶手真是陛下,我究竟会如何选择。”魏潜转眼看向魏祭酒,“父亲会怎么做?”
    “确实难以抉择。”魏祭酒叹气,“我魏家儿郎皆要做直臣,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舍不下的时候。”
    直臣又岂是那么好做的?魏祭酒知晓魏潜绝不会贪生怕死,然而魏家上下老少都是人命啊!
    魏潜一时不语。
    之前,他也憎恨自己的畏惧退缩,但是方才跪在这一尊尊牌位之前,他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他固然对自己失望,却并非因此迷茫。
    魏潜仰头,目光落到写着魏徵的牌位上,不知是在问先祖,还是在问父亲,“如今佛道盛行,举国上下多有信奉,佛说众生平等,可是众生当真平等吗?皇权之下,民有三六九等,这世上的一切的正义皆是建立在这规则之下。既然这世间本就没有公正可言,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倘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众生平等,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公正。
    魏祭酒闻言不由震惊,他顺着魏潜的目光看过去,心中迟疑,即便是被誉为明镜的魏徵,恐怕也从来没有想过以一己之力挑战君权至上的观念吧。
    魏祭酒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年你被掳走,你母亲几欲崩溃,此后许多年她都不能走出阴影。我还记得,你回来之后也曾来这里跪了一晚。”
    魏潜垂眸静听。
    “那天,也是你跪在那边,我跪在这边。还记得,你当时掷地有声的发下宏愿。”
    愿以律法为刃,锋芒之下,再无冤情;愿以此身为刃,剑锋所指,恶将不存!
    “言犹在耳。”魏祭酒笑道,“我便想,哪怕这辈子毫无建树,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因为我此生最引以为傲之事便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第308章 长安令
    魏潜怔住。
    魏祭酒拍拍他的肩膀,“人生一世,总有些事难为,有些意难平,倒也不必事事苛求。唯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魏潜的初心绝非是颠覆这个世界。
    如今天下安宁,魏潜不会为了追求渺茫的众生平等而去毁掉百姓安居乐业,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对于大多数争权的人来说,正义不过是好听的借口,而于魏潜来说,权不在重,够用就行。
    可是究竟坐到什么位置上,手中的权利才算够用?
    若哪天冤情背后元凶真是圣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够。所以正如父亲所说,人活一世,总有些事情力不能及,总有些事情,教人意难平,唯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他魏长渊也终究不过是万千人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罢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无论是豁出性命求个真相,还是因为身边的羁绊而退让,都是可走之路,有得有失罢了。
    “父亲所言,儿子谨记于心。”魏潜似是认命又似是不甘,却终究定了心。
    魏祭酒观他神色,颇为欣慰,“既然想通了,就莫在这儿吹冷风了,早些回去歇着。”
    魏潜目送魏祭酒离开,起身至香案前拨了拨油灯,又站了许久才离开。
    翌日。
    风雪仍未停歇,长安一片银装素裹。
    前日的雪尚未化,如今又添几寸深,车马已经不能通行,一大早家家户户便起来清扫,好是热闹了一番。
    因着雪天,崔凝又不想坐轿,于是天不亮便顶着风雪骑马上职,不想道上的雪还未铲干净,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天光大亮才到监察司。
    临近节休,监察司的公务早已经处理结束,各处典书文职早已经不用来上职了,只有监察处还需要轮流当值,以便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监察司里冷冷清清,崔凝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才发现众人正聚在一起煮茶吃点心。
    易君如招呼道,“世宁来啦,快快快,看看魏大人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咱们坐一块互相分享一下。”
    崔凝朝自己案上看去,发现魏潜今日给她带的食盒要大上许多。
    “大家都这么早啊。”崔凝一面打着招呼,一面打开食盒,盖子一开,蒸腾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待雾气稍稍散开些,崔凝才看清里面是些精致点心,为了防止变凉,食盒四周置有两指宽的精巧的小炉。
    崔凝提到茶桌上,众人颇为惊叹的研究起食盒,一名监察副使道,“从前不曾见过这样的食盒,难道是魏大人自己制的?”
    在座家境大都不错,既然无一人见过,那多半就是魏潜自己琢磨做了这么个东西。
    易君如不禁笑叹道,“魏大人的细心果然非常人能及啊。”
    崔凝正要接话,却听门口守卫唤了一声“魏大人”,回过头一瞧,只见魏潜挑了帘子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魏大人。”
    “无需多礼。”魏潜看向崔凝,“可用了早膳?”
    崔凝见众人皆带笑看向她,赧然道,“喝了碗粥。”
    “跟我来。”魏潜正欲转身,忽然想起来什么,“点心就不用提了,给他们就茶吧。”
    食盒里的点心的确算不上稀奇,可是都是崔凝爱吃的,她有些舍不得,但既然五哥发话了,便只好忍痛割舍。
    “五哥,那个食盒真是你做的啊?”崔凝一出门便忍不住问道。
    “想了办法而已,叫家里匠人做的。”魏潜道。其实天气刚刚转冷的时候食盒便已经做好了,只是一直未曾用上。
    冬季,监察司各个主事专用的茶房里面都烧地龙,里面温暖如春。
    崔凝跟在魏潜后头,还未屋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高汤香气,待进了门,果然看见里面正炖着锅子,顿时惊喜不已,“下雪天最适合吃锅子。”
    魏潜道,“先坐下吧。”
    小几上放着萝卜菘菜和片好的羊肉,还有不少调配好的蘸料,崔凝夹了一片萝卜咯吱咯吱的嚼,看着魏潜挽起衣袖往锅里下肉,由衷感慨,“唉!家有五哥万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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