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京忽然想起一件事,顿时满面震惊,“怪不得……怪不得……”
    七年前,他在润州任长史,恰逢冬至,便与几位友人相约去郊外山庄赏梅。
    那天傍晚忽逢大雪,众人欣喜若狂,当夜便留宿山庄。屋内炉火融融,一众人开着门,围坐炉边焙酒赏雪,外面天气阴暗,大雪纷纷,有一人忽而从一旁树林走出来,闯入众人视线。那人身形瘦长,白衣大氅,青丝与衣袂在雪中翩飞,似要随风羽化登仙。
    待近了,众人才看清此人衣衫散开,刬袜踏雪,青丝披散,明明是有些狼狈的装束,走的也极快,姿态却十分从容洒脱。只不过他一直侧对着这边,脸又被飞起的青丝遮掩,并不能看清长相。
    程玉京本就是个放浪不羁的性子,他的朋友也自然不是什么规行矩步之人,见着此情此景,颇觉得合意,便有人高声笑问,“这位郎君,可要进来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那人闻声看过来,青丝被风扬起,露出一张雪白俊俏雌雄莫辩的脸,唇角带着一点红痕,似魅似仙。他弯起眉眼,冲众人一笑,脚步却未停,氅衣顺着肩头滑落亦无所觉,飞快进入不远处的一座阁楼。
    众人一时间被惊艳到失语。那张脸分明带着几分稚气,一举一动却尽是风/流,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端是摄人心魄。
    其实若说那小郎君生的多么俊美无双,倒也不至于,只是或许是因为美景相映,便成了程玉京平生所见最美之一。众人之中不乏擅画者,但是当他们激动的铺纸执笔,竟然画不出那情景之万一。
    程玉京还记得初次见到彭佑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几岁,皮肤雪白,雌雄莫辩,容貌颇类那个小郎君,只是性子似乎有些怯弱,缩在杨檩身边,目光躲闪不敢与人对视,明明九分的容貌,勉强只剩五分。程玉京瞧见这种人就腻味。
    可杨檩也不知怎么养的孩子,隔了几年再见,一只小羊羔突然变成了凶悍的狼,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眼眸黑沉沉的,说话之时紧紧盯着人,仿佛在看着将死的猎物。乍一见,程玉京完全没认出来。
    “我就说!短短数年,一个人怎么可能变化如此之大!”程玉京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见过彭佑的改变远不止一次,“不对呀……他难道……”
    崔凝不等他细想,叹了口气,看上去颇为惋惜,“看来一时无法探知其中秘密了。”
    “你既然知道此事,必是见过他的变化了。”程玉京想起雪天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他说他叫卫冷,很爱笑,笑起来特别好看,和彭……彭佑完全不同。”崔凝考虑到“橘香散”的事情,话便只说了一半。
    “卫冷……一定就是他!”程玉京起了兴致,“我这就与你同去府衙提审卫冷,想必杨檩之死,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大人!”崔凝连忙阻止,“他已经变回原样了。”
    程玉京满不在乎,“既然他能变,就想办法让他变,事关案情,难道还要坐等不成?”
    崔凝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他一个甩手掌柜,突然间变得如此积极,哪里是在意案情,分明是好奇心作祟。可到底是她大半夜跑来说起此事,眼下只能好言相劝,“案子如今移交监察司,大人若是插手,难免有些说不清。”
    “唉!”程玉京砸了一下嘴,“可惜了。”
    崔凝见状,试探道,“大人似乎对卫冷很感兴趣?”
    程玉京笑道,“我对有意思的事情都感兴趣。”
    “下官此次过来就是为了此事,既然大人亦不知情,下官就不叨扰了。”崔凝起身告辞。
    程玉京也不假客套的挽留,直接道,“阿燕,替我送送小崔大人。”
    站在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婢女应了声“是”,陪着崔凝出门。
    程玉京斜靠在扶手上,眯着眼睛看着她们离开。
    屋内一片寂静,隔了半晌,程玉京无声抬手,动了两下手指,一旁的婢女立即躬身上前。
    “叫人跟着崔凝,看她去了何处。”
    “是。”
    *
    崔凝走出程府,回首只见两个写了“程”字的灯笼随风微微晃荡,仿如刚才灯火如昼的场景只是一场幻觉。
    跟着她的士兵忍不住感叹,“这一晚上得烧多少灯烛啊,贵族的日子果然奢靡。”
    崔凝正抄着手沉思,闻言,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士兵顿时一凛,他只是看这女大人面嫩,便放肆了一些,却忘记这位背后可是清河崔氏!妥妥的门阀贵族,比程氏还要有权有势。他生怕被问罪,提心吊胆的等了半晌,没等来斥责,谁料转眼一看,这位小崔大人皱着眉头仿佛遇到什么天大的难题。
    第284章 跟踪
    崔凝确实被难住了。
    关于吴县县令还有“橘香散”的问题,她原想着向程玉京打听,可万万没想到,那橘香散竟是程玉京家中石舫之名。
    当然,有可能是真凶故意陷害,想一石三鸟,一举将苏州几名掌权者除掉,可程玉京也实在脱不了嫌疑。若是前者,那么王司马和吕长史作为可能得利的人,有没有参与其中?
    崔凝在犹豫,接下来是否要去向这两位打听情况。
    如果其中有人是凶手,万一打草惊蛇,岂不给破案增加难度?
    “唉!”崔凝仰头长叹,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抛向空中。
    一旁的士兵诧异的看着那枚铜钱落回崔凝白生生的手掌,又被她抛起,如此反复几次,她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吧!”
    待上了车。
    车夫问,“大人现在回衙门吗?”
    “不回。”崔凝顿了一下,“去吕长史家。”
    “诶,您坐好。”车夫扬鞭驱马。
    士兵忍不住问道,“大人还会卜卦呢?”
    “不会。”崔凝回答的干脆利索,“遇事不决,抛个铜钱不是很正常?迷路的时候还要扔个小树杈呢。”
    士兵和车夫听着颇为无语,好歹也是个监察司的大人,做决定这么随意的吗?
    其实作为师门下一代门面担当,崔凝从小就要学各种神棍必备技能,卜卦这一项乃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不会!但本来就是为了糊弄人,鬼知道准不准呢!于她来说,这真还就和扔小树杈择路差不多。
    马车停在吕府门口。
    一个黑衣人隐在后面不远处的巷口,静静观望,只见崔凝下了车,士兵上前去叫门,角门开了又关,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迎了出来。
    “大人已经睡下,听闻崔大人前来,已经起身了,您且进来吃杯茶稍候片刻。”管家道。
    崔凝颌首,“叨扰了。”
    她一脚迈进门槛,突然顿了一下,微不可查的侧首朝右后方的巷口看了一眼才进门。
    崔凝自定下心之后,又将每日练武的习惯捡了回来,现在的功力不说高深,但底子十分扎实,而外人都只道她是那个高门贵女,一般不会过多防备,今日跟踪的人,也正是因此掉以轻心才露了行迹。
    从程府出来就被人跟踪了,这说明什么?
    又是“橘香散”又是跟踪,叫人如何相信程玉京与这个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崔凝想,就算他没有直接参与作案,也肯定知道些什么。
    吕府管家在前头领路,本想寒暄几句,但见这位小崔大人自打进门便脸色凝重,便也只好作罢。
    “哎呀,小崔大人这么晚亲自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吕长史一身软肉颤动,气喘吁吁的疾步迎上来,很有些吃力的样子。
    “吕大人。”崔凝拱手施礼。
    “呼——”吕长史长呼一口气,“先坐下说吧,请。”
    二人前后进屋落座。
    崔凝见他半晌没缓过来,心里颇有点不好意思,便顺手帮他倒了水,“半夜扰人清静,先与大人赔个礼。”
    “哎唷,使不得使不得。”吕长史忙接过水,喝了几口,“苏州发生这么大个案子,本官作为一州长史,自然要全力配合监察司办案。”
    崔凝腼腆的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吕大人,我这次来……”
    吕长史闻声也立即倾身认真倾听。
    “是想跟您打听打听程刺史先头那位夫人的事。”
    “程刺史……”吕长史正要侃侃而谈,突然反应过来,笑僵在脸上,“的夫人?”
    吕长史内心咆哮,合着你大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找我说八卦?!
    “听闻他为了纪念先夫人,将园中石舫取名橘香散,看起来两人感情甚笃。苏州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您的眼,您一定也知道这位程夫人的事吧?”
    吕长史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聊几句闲话,前一刻还在暴怒边缘,这一刻马上被崔凝虔诚的表情取悦,整了整衣襟,分外矜持的道,“这……在背后说人私事不大好吧?”
    崔凝忙恭维道,“我知道大人高风亮节,但是案情面前无私事,一切都是为了破案。”
    “咳,好吧。”吕长史“免为其难”的点了头,“那位程夫人可是个奇女子!”
    崔凝深谙捧场之道,马上做出被勾起兴趣的样子,“哦?”
    吕长史往前挪了挪,矜持中露出按耐不住的兴奋。
    程夫人出身江左孙家。江左孙家也是个老士族,曾与谢家并称江左孙谢,如今亦与谢家一样门庭凋零。孙氏门风与大部分士族都不同,家中无论男女皆擅兵法,亦要学武功,据说孙氏还在闺中时曾是陈将军幕后军师,十几岁的年纪,便能数次出谋划策助陈将军多次御敌。这也是为什么程家非要为程玉京求娶孙氏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孙氏固然有“奇”的地方,但点燃吕长史八卦之魂的事情,显然并不是这一桩。
    第285章 江左孙氏
    吕长史努力压抑着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假做淡然道,“听说孙氏在嫁给程刺史之前,曾有个感情极好的竹马。”
    吕长史出身普通,官场上每每遭世家大族子弟排挤,因此平时最喜欢看他们笑话。因着这桩事儿,再看程玉京这顺风顺水的官途,他心气儿都顺了不少。再怎么矜贵又如何,还不是头顶大草原,绿草如茵?
    这个消息倒是真引起了崔凝的注意,她故作不信,“不可能吧?”
    “这桩事儿是孙氏身边婢女透出来的,绝不可能有假。”
    “婢女?”崔凝本只是假装不信,这下还真有点不信了,“士族最重颜面,孙氏再如何没落,也不至于连个下人都调/教不好吧?”
    世家大族规矩森严,这种嘴上没把门的婢女,早打死一百回了,孙家虽然败了,但孙氏可不是寻常女子,怎么会把这种婢女留在身边?
    吕长史印象里那些贵族个个矜骄,恨不能拿脚底板看人,崔凝却十分平易近人,让他颇有好感,于是便也愿意多聊几句,“唉!此事倒也未必怪那婢女,她也是没法子。崔家鼎盛,小崔大人许是没见过那些败落老士族吧!”
    崔凝不解,“大人此话何意?”
    江左谢家已经几乎后继无人,可还是能养出谢子清这样出类拔萃之人,孙家门庭凋零,可孙氏照样兵法娴熟,远胜过许多男子。数百年底蕴的大族,权势虽不如当年,总还有几分底子在。
    吕长史似乎看透她的想法,目光别有意味,“远的我也不提,就说江左谢氏吧。”
    崔凝见话题要扯远,有心拉回来,又担心太过明显,让吕长史猜到什么,便耐着性子陪他扯,“谢氏不是……”
    吕长史道,“我知道你想说谢子清。他的的确确是个人才,但你若是知晓谢家的事情便什么都明白了!”
    崔凝不解。
    “谢子清原是谢家大房嫡出,谢家遭难时,他那一支守着老士族的骨气,宁折不弯,只保他一人活了下来,反倒三房舍了脸面,下嫁了几个姑娘,换取一门富贵太平……”
    那时候谢飏还只有六岁,谢家嫡出几支散落天南海北,他幼时体弱,只好就近寄养在三房。谢飏天资过人,惹得三房主母心生嫉妒,收了一笔钱财,便将他的婚事卖予商贾家。
    谢飏得知消息,只得偷偷离开,去投奔外祖家。只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没走出多远便迷失在山谷之中。他在山中被困了两日,才被堂兄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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