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见王韶音和吕长史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知他大约平常便是如此,她想着这人之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模样,万没想到原来冷静下来的彭司法竟是这种性格。
    “是有些进展。”崔凝示意他看窗外,“咱们还有个不会说话的证人。”
    夜色黑沉,透过雨幕,只能隐约看见一抹白影。
    “那是……”彭佑仔细瞧了瞧,“卷云?”
    崔凝颌首,“彭司法来的正好,你应该更了解情况,不知有多少人可以对卷云下令?”
    “它只听大人和驯养马夫的命令,但至少有五人可以牵走它。”彭佑收回目光,仔细想了想,“这匹马是吴县县令周云飞所赠,据周县令说,此马是一年前在北边马商手里购得,并随赠马夫一名,当时它只听这个马夫的命令,周县令献马时这名马夫也跟了过来,起先卷云性烈,不肯近生人,这两年温顺一些,除了大人和府里的三名马夫之外,还有我能够接近它。”
    “留福也不能吗?”崔凝追问。
    这很重要,因为留福有可能参与谋杀。
    彭佑摇头,“不能。”
    留福作为杨檩的贴身随从,平时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做不完,怎么会去牵马驯马。
    崔凝心中一喜,她测试卷云服从命令的能力,也不过是为了缩小范围,减少一点破案的难度,未曾抱有太多期望,不料到这匹马竟如此有性格!她曾听二师兄说过,骏马多桀骜性烈,又极有灵性,野生者尤甚,寻常人莫说想骑上马背,便是连靠近都不能,就算是被捕获驯养过也会识人识路,不是人人都能牵骑的,只是这种马可遇不可求。没想到今日就见着了!
    可以说,这在破案过程中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你去试着把马牵去别处。”为了确定彭佑的话,崔凝令身侧的差役去尝试牵马。
    差役得令,飞快下楼去。
    掌柜见气氛好了一些,这才连忙出声,笑呵呵的道,“我见几位大人有要事在此,早就使人准备着宵夜,没想到真是用上了。”
    “都是自家酒楼拿手菜,几位大人尝一尝。”他边说边亲自将菜品摆上,“听闻崔大人是北方人,又特地做了两道北菜,也不知合不合大人胃口。”
    这酒楼虽建在官衙附近,却不是城中最好的,平常光顾最多的是州学生员和府衙差吏,偶尔也有官员家的小厮过来外带饭菜,像吕长史和王司马这些五六品往上的官员几乎不会亲自过来。今日机会难得,掌柜这回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想在这些人面前卖个好。
    “有劳掌柜的惦记。”崔凝笑笑道。
    掌柜受宠若惊,连道,“应当的,应当的。”
    美食当前,几个人却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窗外的卷云身上。
    掌柜看着着急,可是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久留,只好带着小厮出去候着。
    窗外雨幕里,那差役已经跑到了卷云身前。崔凝眼力好,能够清楚看到差役接近三四尺的时候,它开始有些躁动,不停的踢踏马蹄,等到差役抓住缰绳,它已经急躁的开始原地走动,发出警告似的咴叫。
    差役牵动缰绳,尝试把它带到酒楼那边。刚开始那马只是头部左右拉扯,试图挣脱,等到差役发力越大,它突然扬起前蹄并发出响亮的嘶鸣声。差役一时不防,被巨大的拖拽之力一拉,整个人扑倒在地,这时马蹄恰恰下落,正在他头上方。
    崔凝呼吸一窒,却见那差役在地上翻滚一圈,堪堪躲过踩踏。
    吕长史长呼了一口气,“真真惊险。”
    若不是差役反应快,这一蹄子下去恐怕非死即残。
    彭佑并未在意方才的事,只皱眉道,“换个会驯马的人去,这般牵法,凡是有点性子的马都不会跟他走。”
    崔凝点头,“嘱咐驯马之人当心些。”
    很快,差役从府衙里带了一名马夫过去。
    按说这人应该比差役驯马手段高明,可是刚刚靠近一丈,卷云便开始不安,甚至当马夫走更近的时候忍不住退了两步,他花了半盏茶的时间竟然都没能成功摸到它。
    “许是方才受惊了?”崔凝疑惑道。
    彭佑道,“不是,这马整日行走于街巷之间,岂会被一点小事惊住?它精的很,能辨出专门驯马人。”
    当初卷云在驯马人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自此之后虽然臣服于特定之人,但十分警惕其他企图驯服它的人。它也不知通过什么特点,竟然能够辨别出专职驯马的人。
    卷云之所以能安然行走于人群之中,不过是因为有主人在旁,人来人往之中也没有人怀着驯服之心刻意靠近它。
    崔凝出于好奇心,又命几个人从附近走过,或许经过方才的事情,它看上去十分警觉,但并没有被没有惊走。
    “不知这卷云听不听吴县令的话。”崔凝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彭佑薄唇微抿,片刻之后才开口道,“我去查。”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雨已滂沱,那一抹白影似乎想要避雨,往墙边靠了靠,竟然没有走开,仍是坚守在那里等待。
    无端的,让人觉得伤感。
    崔凝叹了口气,回过头的时候竟发现彭佑红了眼眶。
    饭菜尚温,几人草草用了,又继续熬着。
    崔凝看着雨势,觉得再过一两个时辰,那小厮落水的地方应该会被冲刷的什么痕迹都不剩,她便与吕长史他们说了一声,又冒雨连夜去了护城河边查探。
    今日彭佑已经第一时间去过,便不曾跟着。
    夜黑沉。
    油纸灯笼忽明忽暗,光线极差,崔凝虽然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的到现场查探,但其实只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这种可视条件下,发现线索的可能性太小了。
    然而等她沿着护城河走上一会之后,连心里那点侥幸心理都没了。
    河边草木茂盛,有的地方杂草都已经深过她的腰部,时不时的还能看见河边一丛丛菖蒲、荇菜,甚至还有野生荷花……
    “前面有人!”差役突然低声急道。
    崔凝抬头看过去,触目所及黑漆漆的一片根本分辨不出是树是人,她也压低声音,“你看清楚了?”
    “方才仿佛有亮光一闪。”差役盯着不远处,忽然间有点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眼了。
    第268章 雨夜护城河
    这种可视条件,对方若是一心躲藏,还真不一定能够找到他。
    崔凝一边示意差役悄悄靠近,一边出声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若是那宵小之辈被乍然喝问一声或许便会露了行迹,可那边半晌都没有任何动静。就在崔凝准备命差役们直接冲过去,前方黑暗里缓缓亮起一点暖黄。
    距离那处最近的差役生怕被歹人跑了,不等崔凝下令便直接冲上去。
    灯火忽明忽灭中显出一个颀长身形,一手提灯,一手撑伞。
    差役方才至那人身前,便见他倏然收伞,甩出一圈水珠,伞头“砰”的一声抵在差役胸前。
    夜雨潇潇中,微弱光亮映照出一张俊朗的脸,他没有穿官服,一身玄色袍服外罩宽袖氅衣,头发亦不曾像平常那样梳的一丝不乱,而是半绾着随意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散开半垂在脸侧,生生将冷硬的轮廓衬得柔和几分,颇有几分不羁之态。
    崔凝一眼便认出他,“五哥!”
    分明一身黑衣几乎溶于黑暗,脸上也冷然如冰,在她眼里却似朗朗日月。
    魏潜看向崔凝,神情如冰遇暖,霎时变得柔软起来。
    “这位是监察佐令魏长渊魏大人。”崔凝道。
    魏潜和崔凝尚未进衙门便被彭佑半道请去断案,所以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出了监察佐令也亲自来了。
    差役纷纷收起戒备,拱手施礼,“见过魏大人!”
    魏潜道,“免礼。”
    崔凝快步走上去,魏潜顺势将伞移到她头上,垂眼仔细打量一番,见她身上已被打湿大半,不禁蹙起眉。
    她见他不大高兴的样子,还以为要被数落一顿,谁料他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解了氅衣给她披上。
    他一只手不便,崔凝便很自觉的将衣服穿上,又问,“五哥何时来的,可有查到些什么?”
    魏潜没有明说,而是带着她直接走到发现小厮尸体的地方。
    崔凝命人把灯笼全部点亮聚集过来,再看地上,不禁叹气。
    弃尸地点附近没有路,河岸上植被茂密,虽然不易留下明显脚印,但所过之处草木都会被踩倒,可惜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没有注意保护现场,导致过来打捞尸体的人太多,现在周围一大片荒草都被踩塌,再想寻线索就太难了。
    “天刚擦黑我便顺河岸慢慢走过来,倒也不算白走一趟。”魏潜道。
    崔凝点头,见他没有继续说,知是顾忌人多口杂,便也没有再追问。
    魏潜查探现场,比她自己来查还要放心,可既是来了,多少要亲自看看的。
    她让一个参与过打捞尸体的差役提灯上前,“在哪里发现尸体?”
    那差役提灯照了照,指着前面一片菖蒲,“就是那里。”
    崔凝闻言,亲自提灯去查看。
    一丛丛菖蒲已经杂乱不堪,许多叶子被折断,看不出究竟是因为打捞尸体还是丢弃尸体造成,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别的了。
    正看的出神,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崔凝回过头,身畔众人亦立即回身戒备。
    等了片刻,却见一个差役被这阵仗吓得傻愣愣的站在不远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向魏潜,“大人,马已牵来。”
    崔凝松了口气,提灯在周围看了一圈之后下令回城。
    她与魏潜共骑,回到客栈不过用了一刻左右。
    吕长史看见崔凝身后跟着个高大的黑衣青年,连忙起身,“魏大人来了。”
    魏潜从容回礼,“夜渐深了,世宁在外办案,我有些不放心。”
    言下之意是,他此次过来只是出于私事,于公务无关。
    “天色不早了,二位大人不如先回去休息吧。”崔凝道。
    王韶音眼下对崔凝印象极好,见她衣袍都被雨水打湿,不免开口道,“不如魏大人与小崔大人一并回衙吧,这里有我……”
    彭佑冷冷打断他,“案子没破之前,莫说是两位大人,便是刺史大人都免不了嫌疑,审如此重要的‘证人’,怎么能没有巡察使在场?”
    “听这话叫你说的,合着咱们都与杨别驾有血海深仇不成。”吕长史说着驳斥的话,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生气的意思,又打着圆场道,“王大人不过是见小崔大人风里来雨里去,实在辛苦。”
    崔凝认真道,“我既负责案子,这些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州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等着两位操心,实在不必为了一匹马叫大家都不得安睡。各位放心回去休息吧,我与魏大人在此守着。”
    两人一想也对,杨檩是个“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上峰,恨不能大大小小的政务全部亲力亲为,他这一死,再不比以往,所有事务都落到他们身上,不可谓不重。再说,将近年关,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总不能叫一匹马把他们都耽误在这里。
    彭佑看着吕长史与王韶音神色,冷笑,“上峰被人刺杀,案子若不能破,两位怕是以后都不用操心苏州政务了。”
    王韶音惯常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浑不在意他怎么嘲讽,心里定了主意便直接起身告辞,吕长史却是心中不虞,不管怎么样,他与杨檩同是白衣起家,如今对方落得这个结局,他内心深处颇有点兔死狐悲之意,可他是真看不上彭佑这副尖刻嘴脸,好像全世界都合该围着杨檩一个人活似的!
    不管心里头如何想,吕长史却没有将情绪带到面上,“就算这官做到头了,也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然愧对百姓,朝廷给的俸禄终归吃得亏心。不过本官相信以小崔大人的本事,必会将那凶徒绳之以法。”
    他能顺当当混到今天,这点涵养还是有的,更何况还是当着监察司官员的面。
    彭佑脸色越发难看,心中越发恨这起子小人,大人在时一个个见天的往跟前凑,恨不能躬身牵马贴身奉茶,现在呢,人尚未走远,茶已凉透!
    这世上的人,皆是如此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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