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她,我知道。”崔况突然道。
    崔凝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看周围有没有人。
    “不用看了,没有人。”崔况止住脚步,淡定的微微抬首看她,“母亲生二姐时是双胎,家里从来没有人提起但也并未刻意遮掩,你与她长得的确一模一样,我寻常说你蠢,但比起二姐那草包你还是强点。”
    崔凝无语,人都已经去了,在他嘴里还是个草包呢。
    “可是合族这么多姐姐,我最喜欢她。”崔况垂下眼帘,低喃道,“心眼多的跟筛子一样又有什么好。”
    “阿况,你……哭了。”
    灯火微微,崔凝还是瞧见了他眼下闪烁的水光。平常像个老学究似,严肃嘴又毒,连旁人皓首穷经也未必能中的状元都如他囊中之物,七岁就给自己定了人生,看好了媳妇,这么一个孩子,突然脆弱起来反倒令人觉得尤为心疼。
    “不许说出去。”崔况瞪她,原本欲坠不坠的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他抬手随意的抹了抹。
    崔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尽管她同样也是崔家血脉,但因为她,崔宁从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死了怕是连个墓碑都没有……
    不过这件事本身就有隐情,就算发生灵丘山那场惨案,以崔家的权势定能护她周全,直接接回来就是了,没有必要让她顶替了另一个孩子的位置,除非崔家知晓个中内情,而凶手的身份连清河崔氏都有所忌惮。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她,今日捅破窗户纸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你偷偷摸摸的蠢样子。”崔况整张脸都皱到一起,对她的行为十分看不上眼,“祖父、父亲、母亲全是知情者,这几年想必连大姐都猜到一二了,你心虚个什么?”
    “你不恨我吗?”越是看重崔宁,应该越是恨她占了这个位置吧……
    崔况看了看她,沉吟道,“双胞胎不会是一个脑子对半分的吧?不然一家子人精,怎么就你俩脑子不好使?”
    “……”
    这要搁在从前,崔凝绝不会承认,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慧,学东西比师兄们都快,就连师父都说她是个好苗子,然而自从来到崔家,身边一个塞着一个的妖孽,反而显得她蠢不可耐,有时候她不免也暗暗想,以前果然是见识短了。
    “她至死……在家里都未曾受过半分委屈,就是犯再大过错也不过是被撵去佛堂与祖母住一阵子,养的白胖又放出来。没能长命百岁也是命里注定,我怪你作甚。”
    崔凝眼睛一酸,“你是何时发现我的身份?”
    “你还在佛堂的时候。”
    “……”
    崔凝被接回来之后,崔家很快就封锁消息,就连双胎的事情也被禁止提起,但崔况若想知道也不难。他刚刚发现崔凝并不是原来的二姐时,心里极为排斥,根本不想承认她,但当亲眼看见这个和二姐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骨瘦如柴的姑娘,心一下子就软了。这个也是他的姐姐啊!二姐早夭固然令人痛心,可她流落在外定然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回家还只能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头,这一切也非她所愿。
    彼时崔凝以为把自己情绪隐藏的很好,然而连崔况都能看出她不经意间露出的凄惶模样。
    今晚崔凝同魏潜的话,崔况全部都听见了,虽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显然比他之前所料更为凄惨,心里一时不忍才挑破,“你不是她,但也是我姐,这家里没有人把你当外人,想来父亲母亲也只觉得欠你许多。母亲疼二姐入骨,二姐去时,母亲大病了一场,若不是因为你回来,恐怕就算是熬过去亦会每况愈下。”
    “小弟……”崔凝已经被他说的眼泪汪汪,伸手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凌氏身边的侍婢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连忙掏了帕子上前去帮她拭泪,“二娘子可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崔凝哭声噎住,打了个嗝,十分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咳,也没什么不顺心的。”
    “唉,快回去吧,夫人担心的坐立不安。”侍婢道。
    崔况微微翘起嘴角,揣着小手往前走,已然看不出方才哭过,倒是崔凝狼狈的不行。
    崔凝一路打着嗝进了屋,凌氏一见她眼眶通红,蹭的站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那个……”崔凝不知如何解释,不禁偷瞥崔况,却见他老神在在的喝着茶,满脸似有若无的幸灾乐祸,让人恨不能冲上去照着连给他塞一拳。
    崔凝花了好一会儿才让凌氏相信自己没有受委屈。
    待回到自己屋里,时间已经不早了。
    夜黑梦甜,这晚是灵丘山遭屠之后崔凝睡的最好的一次。
    梦里,师兄们都还好好的活在灵丘山道观里,她带带魏潜和崔况回去,得意的与二师兄显摆,“这是我夫君,好看吧,可有能耐了。那是我小弟,史上最小的状元郎,聪明的没个边……”
    崔况那一嘴气人的本事对上二师兄满嘴的瞎话,啧啧……
    她还带了许多好吃的点心分给师兄们,她还跟师父道,“二师兄说我是富贵命,果不其然,我现在吃的穿的都可好了,飞升之后的日子也不过如此罢,我还学了很多本事,师父你放心,以后我能替二师兄给观里挣银子了!”
    崔凝是笑醒的,醒来时满脸的泪,不知是笑的,还是连梦里都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起床洗漱后打了一套掌,用完早膳出门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祖孙三辈人一起出发,上朝的上朝,点卯的点卯。
    其实本朝官员的待遇很好,上朝点卯都在巳时以后,平时节假日也极多,一年算下来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休息时间,然而事实上很多事情在当值的时候根本做不完,必须自觉完成,另外官员每年都有考核评定,要升官加爵可不是通过评核就万事大吉,因此越是掌权越要勤勉,否则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矣,就连崔凝这样管着几个人的小官也不例外。
    监察司不同于别处,它是直属于陛下,竞争更加激烈,崔凝不是最早到的那个,不过今日的气氛有些怪异。
    崔凝疾步到四处转了一圈,她的下属们一个都没到……好在遇见了从前在典书处的同僚,一问之下才知道昨晚出现大案了。
    崔凝想到陆凭风,不禁大惊,连忙去找魏潜。
    第199章 异变
    魏潜不在,桌上还放着一个食盒,里面的红豆糕还冒着热气,在食盒旁边还放着一个油纸包,里面似乎是包子,应该是魏潜为自己准备的早饭。
    他每天有给崔凝带点心的习惯,往常都是提早到监察司把糕点放在她位置上,今日似乎走的极为匆忙,不仅没顾得上吃早饭,甚至连放个糕点的时间都没有……
    崔凝心下一沉,暗道难不成真是陆凭风出事了……
    可惜就算她火急火燎的想知道答案,此时也只能老老实实呆在监察司里处理公务,沐休之后手上大约攒了不少活需要及时解决。
    崔凝回到自己的办公处,瞧见案头果然堆了许多公文,逼着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仔细处理,尽管因着魏潜暗中关照,分到她手上的事情都相对简单,但越是越简单,出错时便越是令人不能容忍,若是错处多了,莫说日后升官有碍,就是今时今日怕是也有许多人容不得她。
    待她手上公文去了三分之一,监察四处的人才像约好似的成群结伴的晃晃悠悠到来,其中就有她手下的几个监察副使。
    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监察司本身就巳时一刻才点卯,奈何崔凝今日心情不好,当下抬眼冷冷看了过去。
    首当其冲的便是卢仁剑。
    在纪律散漫的监察四处,卢仁剑算是糟污中的一股清流、淤泥中一支荷花,用通俗点的话来讲,也就他还要点脸。果不其然,那张严肃的脸在崔凝的注视下颇有些不自在。
    其他人也是讪讪然。
    倒不是这些人突然之间就有了责任心,只是到底都是二十好几的男人了,被一个小姑娘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不可能不激起丝毫情绪。
    崔凝对卢仁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她手底下的那几个监察副使就没那么走运了。
    “呵呵。”崔凝见这些人略一施礼之后纷纷要往各自位置上钻,不禁冷笑,“一帮子老爷们在我一个小娘子手底下干活是不是特别有面子?”
    当然没脸!莫说崔凝这一队人,就是他们整个四处在监察司简直是笑柄一般存在,只不过能甘心屈居的人也不是多么有抱负心就是了,虽然被嘲笑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就这样了,在哪儿混不是混?
    “今日我就说两句实话。”崔凝目光扫视一圈,冷着脸道,“你们觉得在我手下干活丢人,我还嫌弃有的人光吃不做,从今往后,我手下没有混日子的人,你们愿意好好干就留下,不乐意就赶快另谋高就,我也不介意这一队就剩下我一个人。”
    一番尖锐的话出口,不仅几个监察副使,其他人都变了脸色。
    屋里一片寂静,他们实在太震惊了,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平时笑眯眯软乎乎的小女孩突然变得如此犀利。
    崔凝没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继续道,“你们既能够进监察司,想必都不是什么庸才,以往你们没有机会,如今机会已经到来,为何还这般混日子?人生短短几十年,你们就打算虚掷挥霍完后两腿一蹬黄土一埋了事?”
    “便是我一个小娘子都知晓‘有志儿郎’几个字,你们若是不知,还不若趁早抹了脖子去躺到地底下去做肥料,指不准还能肥出坟头一片青草!”
    嗬!说好的世家规矩呢?说好的小娘子的明媚婉约呢?
    不过这一顿消遣人的话倒教一帮人不知道该不该发火了,反应激烈吧,一个男人同个小姑娘计较好像更落下乘,可这心里又做不到无动于衷,更何况她也没有指名道姓,谁也不想先跳出去承认自己是那“光吃不做”的人,可谁监察四处的人有几个没有偷过懒?
    崔凝这一番话说是在敲打下属,还不如说是挤兑四处所有人。
    说到监察四处的散漫,崔凝心里就有气,什么难事都落到魏潜一个人身上,这些米虫整日的煮茶闲聊。这不,一大早出了案子,当上峰的连饭都顾不上吃,这些人倒是才悠哉悠哉的过来点卯。
    可气的是,这些人不做事就算了,私底下还怨声连天,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就因为出身不高所以才升官无望。
    如此行径固然令人不齿,但就他们的处境而言,抱怨也不是全没道理。
    当今圣上一直推行科考,主张用人不问出处,监察司作为圣上直属管辖,当然首先奉行这一点,因此监察司里面各种人才都有且很大一部分出身都不太好,而另外一部分则是世家子弟。圣上的本意是想要二者慢慢融合,世家子弟把准了圣上的脉,表面上自然极力配合,然而世家之所以称之为世家,并不是只有个名头而已,数百上千年积累的底蕴、家族人脉都是他们的优势,即使抛去阶层偏见,在官场上一般出身的人也拼不过他们,如此监察司中就难免出现了和朝堂上一样的现象,就是世家子弟与出身普通的人才和平共处,但掌握要职的官员绝大部分仍旧是出身世家的那些。
    所谓公平竞争,因着人生起点不同本身就是不公平的,这也正是圣上犯愁的地方。
    监察司的名头听起来挺唬人,可真正令人忌惮的也只有上头那十几个人,下边的官员职权很小。在监察司想要混的好,得跟着一个会钻营的上峰,如此方能够争取更多轻松又能捞油水的机会,无奈四处本来就已经人心散乱,新任佐令大人魏潜又是个家风清正从小耿直到大的清流,这下更没有盼头。
    崔凝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但她以为,这不能成为他们不干活的借口!出身官宦之家的魏潜都兢兢业业,他们出身不好还不知道加倍努力,活该一辈子升不了官!
    崔凝的话令有些人羞愧难当,还有一些人心思却跟着活泛起来。
    以往他们忽视崔凝,心觉的不过是个靠关系的小娘子,可今日她那句掷地有声的“如今机会来了”教他们突然意识到了她的身份!她是清河崔氏嫡脉,如今魏潜的未婚妻!
    众人暗想,这崔凝看上去不像魏潜那么死心眼,她真心想******,或许跟着她是条出路……就算她嫁人以后在家相夫教子,但总能劝劝那个耿直的“拼命五郎”吧?魏潜虽然不懂钻营,但也有很多好处,且不说有他在,所有人都省心很多,就单凭他入了圣上的眼这一条就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他办事能稍微圆滑那么一点点,在他手下做事反而更好。
    一时众人心思各异,竟是无人反驳崔凝。
    “唷,这是怎么了?”
    易君如总算踩着巳时的鼓点来了,一进屋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对。
    他一进门,众人想起崔凝之前那番坟头草的言论,心头不由都都冒出“啊,最肥的肥料来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感叹。
    要说散漫,莫说监察四处,就是整个监察司都找不出一个能和这位比肩的人来。
    易君如摸了摸脸,还以为早上吃饭没擦干净,要不然这一屋子的人眼神怎么都怪怪的,瞧着怪瘆人。
    “诶,小崔大人。”易君如凑过去,低声道,“你猜今日出了什么事儿?”
    崔凝冷飕飕的瞟了他一眼,这位散漫归散漫,平日也不怎么做正事,但消息着实灵通,正巧她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便扯起嘴角,“何事?”
    这一个冷中带笑把易君如唬得不轻,心肝一颤,心说难道是看走眼了?要不然才短短一个沐休,是什么让好端端的一个软萌小可爱突然异变了!
    “呵呵,呵呵。”易君如干笑几声,才惊疑不定的继续说道,“是陆家出事了,就是飞虎陆将军家。”
    “飞虎”并不是陆将军的称号,而是他所率领的冲锋军名为飞虎军。
    崔凝面色微沉,“出了什么事?”
    “陆家嫡女和一个匪徒打起来,要不是她身边有暗卫,怕是要遭毒手了。”易君如压低声音道,“据说是采花贼入室掳人,那陆家女郎中了迷烟,竟狠心捅了自己一刀,趁着疼劲儿强撑与采花贼过了一个回合。
    他啧道,“不愧是陆家女郎。不过……听说陆娘子的表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采花贼是先掳走了表姑娘又折回来掳陆娘子,估摸是想来个齐人之福嘿嘿嘿……”
    崔凝冷漠的看着他。
    易君如在这等目光里渐渐笑不出来了,要不是知晓陆家与她未来婆家是姻亲关系,他不会专门跑过来说,不过好像被迁怒了?不过他冲个小娘子说这种话确实有点过火。
    “这个……有魏大人在,那位娘子应当不会有事。”易君如讪讪道。
    “多谢了。”崔凝道。
    易君如见她心情不大好,便径自泡茶去了。
    崔凝抱起案头的公文分别往她手下几个监察副使桌上扔,“分到我们这一队的公文有多少,我心里有数,如果所有公文都要我一个人来处理,要你们作甚?”
    在师门的时候,崔凝养成了挺好的习惯,别看她平时顽皮,师父叫她做的事情从来不逃避推诿,有那么多师兄宠着,她也从没有想过叫师兄替自己做,同样,师门里除了二师兄这样那样的支使她,其他师兄连一件多余的事情都不会让她干。
    崔凝一开始知道这些属下把大部分公文都丢给她的时候,她本着想好好锻炼自己,早日寻得凶手为师门报仇的心态都全部接受了,谁知这帮人变本加厉,而且崔凝处理公文多了,也明白这些东西纯手耗费她时间,不能给她提供丝毫帮助,自然也就不乐意被人当傻子使唤了。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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