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新泊落后半步,拎着一袋大草莓,手上剥着橙子。吴宜偶尔转身,裴新泊就将一瓣剥好的橙子递去。
    闻琰是能说的,嘴里吃着也不耽误,口齿伶俐。老人家一句、她五六七八句。一张嘴就没停过。
    从自己奶奶平常爱做的事,聊到南州北湖公园在赵慧芬的带领下,诞生的种种错综复杂、离奇又新奇的相亲关系,然后在吴宜乐不可支的笑声里,云淡风轻地细数前阵子自己在班里教训的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小男生——要场面有场面,要细节有细节,好几次逗得吴宜扭头找钟影,说你家小姑娘不得了!一点不像你。
    钟影忍不住笑,点点头,说是的。
    裴决走她后面,闻言弯起唇角。
    他想起钟影小时候跟大人出去玩,一点声响没有,待在大人身边从不乱跑。要什么、喜欢什么,得多问几次。她从小就知道适可而止,喜欢的东西只要一次——除非在熟悉的人面前。比如裴决。她会说哥哥我还想要那个。
    当然,秦苒面前可以是无数次。
    他见过钟影同自己母亲撒娇,他的妹妹声音软,表情也十分可爱,依偎在自己母亲怀里,仰头小声撒着娇,不需要几次,秦苒就会满足她。
    但也只在秦苒面前。
    后来应该就是闻昭——这个念头很自然地、紧跟着冒出来,裴决自己想着都一愣。
    钟影从来没有和他撒过娇。
    即使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可就连生他的气,钟影都十分谨慎,也不敢明着来。顶多不理人。多数时候自己生闷气。她似乎总有些畏惧他。裴决一开始以为这是作为兄长必须有的威严与架势,但后来,他只觉得自己蠢。
    没一会就到了山顶的亭子。
    四四方方的红檐亭子,青灰色的石阶向四面延伸,周围簇拥着的灌木树丛青翠茂密。
    闻琰趴栏杆上往下望,视野有些遮挡,不过市里那片北湖公园的波光粼粼还是十分显眼的。
    陆陆续续有人爬上山,下山的人也会来这里逛一圈,亭子一阵接一阵的热闹。
    闻琰自来熟,领着吴宜和裴新泊认识刚上来的几位小朋友。
    几家人藉着孩子随口聊几句,忽然发现对面一家也是宁江出来的,于是亭子里更加热闹。
    裴决站在亭子外面。
    上衣是深色的外套,里面是黑色毛衣,颜色差别不是很大。假期陪伴父母,穿着稍显随意,但因为肩宽体高,脸上表情又很少,整个人还是不动声色的沉稳。
    身后大片茂盛的竹林,坡朝下,风从下面徐徐吹来,带着林子深处的潮湿水气。
    下周的工作安排已经发到邮箱,裴决看了会,收起手机抬眼,就见钟影出了亭子正朝他走来。
    “待会我和琰琰打车回去。”
    清明雨后,日光清透,从树隙间疏疏落下。钟影抬头朝他笑,眉眼细致,语气轻柔。
    “叔叔阿姨难得来一趟,你多和他们待会。”
    “今天整天都围着琰琰转了……”
    裴决没立即说话。
    他注视着钟影,瞧着似乎在考虑她说的。其实并没有。他只是在看她和自己说话的样子。他会拒绝她的提议的,但不是现在,他需要知道钟影为什么会这么打算。
    亭子里传来一阵笑声。
    钟影低声说:“聊起来,叔叔说是专门来南州看你的。你平常很忙,都不回深州。”
    裴决视线跟着去了一眼,转回来时看着钟影说:“没事。他们常来。”
    他嘴里的“常来”估计是以年为单位。
    钟影微愣着点头,思绪踟蹰的片刻,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的感受一点都不陌生。
    小时候也是。
    裴决时常会传达出一种笃定又坚决的态度。说的好听是这样。
    说的不好听,就是不容分说的独断——看着人不说话的时候尤其。说话了,显得似乎可以商量,实则完全不是。
    钟影想起那晚小区门口,裴决在车里和她说的最后几句话。
    他说和小时候一样。
    钟影相信了。
    她总是轻易相信他——
    相信时间过去这么久,两个人关系发生翻天覆地转变的时候,裴决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最近在忙什么?”愣神的当口,钟影听裴决问道。
    其实有阵子没见,那晚车里聊完,彼此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裴决参加了同事韩薇的婚礼。钟影忙着艺术团和手上四个学生的考级,还有琴行的一些琐事。等裴决加上她微信,之后吴宜联系她到家里吃饭,两人的聊天记录还是微信官方打招呼的两句。
    “老样子。”钟影笑着说:“你呢?”
    她笑起来眼睛的弧度很漂亮,只是这些年瘦了许多,少了些圆润明媚的少女稚气,眼眸明亮,多了点沉静和温和。
    裴决看她,过了会,学她说话:“老样子。”
    钟影脸上笑容更大,觉得裴决有点幼稚,但对上裴决看她的眼神,又忽然不觉得了。
    他好像只是想逗她笑。说什么无所谓。
    下山的路不算好走。
    钟影和吴宜牵着闻琰走在前面。
    小姑娘似乎有点累了,话没之前多,仰头认真听着两位大人说话,偶尔点头附和自己妈妈。
    落后几步,裴新泊忽然问裴决:“你和影影说什么了?”
    那会,吴宜一双眼只在已经当成亲孙女的闻琰身上。手里水果吃完,扭头想找垃圾桶,裴新泊就瞧见自己儿子和钟影相对而立,看着话没说几句,钟影就不吭声了。
    裴决:“他说你们不常来,让我多陪陪你们——下午先回去。”
    裴新泊大惊失色:“你同意了?”
    裴决看了眼操心又八卦的老父亲:“没有。”
    裴新泊拍拍胸口:“吓死老头子了。”
    裴决:“……”
    顿了顿,裴新泊还是忍不住问:“现在到底怎么想?”
    都说自己生的自己最了解,但很多时候,裴新泊和吴宜都看不懂他们这个独生子。
    那时候在宁江,研究所刚成立,项目难度极大,所里所有人都忙得天昏地暗。到家待不了多久又被叫回去。好在裴决早熟,会自己照顾自己,再大点,还能照顾妹妹,接送妹妹上下学。
    有次钟影发烧,家里一个人没有。小姑娘却知道找谁。裴决放下作业赶紧背她上医院。等两家长辈出了实验基地,得到消息、赶到医院,钟影已经退烧睡着,而裴决,一个人坐在窗口小灯下埋头赶作业。手边还搁着一碗白开水。
    也许就是这样,在很多大人都无能为力的琐碎时间里,这小子就已经长成一副寡言少语、沉默担负的性格。
    青灰色的石阶坑坑洼洼。
    山里的风带着凉意,山脚的樱花不知何时进了山,浅荡在水洼里。
    听到裴新泊问,裴决却只是看向走在前面的钟影的背影。
    那晚和秦云敏吃饭,秦云敏的话还存留在脑海。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肯定不想和宁江的任何人、任何事再发生牵连。”
    裴决不知道怎样才算“发生牵连”。
    但他知道怎样才不算牵连。
    那句“和小时候一样”,多此一举的补充,好像是不想让钟影多想,实则是不允许自己多想。
    所以他才会说的那么笃定、那么斩钉截铁。
    第11章 离开
    清明前的雨水尤其多。
    赵慧芬膝盖总是疼,钟影带她去看了两次中医,没什么起色,倒是学了点平常的手法,闻琰没事就给奶奶揉膝盖。
    周崇岩打来电话的时候,钟影正给赵慧芬两膝贴膏药。她手上不方便,就让闻琰去拿手机。
    闻琰一看屏幕,抬头对妈妈说:“周叔叔。”
    赵慧芬接过孙女手上的手机,开了免提。
    “嫂子,崇岩啊我。什么时候去看哥?我接你们呗。”
    “要带啥和我说,我来准备。”
    赵慧芬不是很喜欢他这副给闻昭上坟搞得跟串门似的语气,不满道:“你小子怎么说话呢。”
    “——干妈。”
    周崇岩是个脑子缺根筋的,听见赵慧芬声音愣了下,当即也有点不满:“干妈你怎么这样。”
    “给我嫂子一点隐私行不。小心我哥找你。”
    “崇岩。”钟影无语了。
    赵慧芬哭笑不得,拍着大腿恨声:“让你哥来找我!”
    不过她一直把周崇岩当自己孩子。
    早二十多年前,南州还没发展起来,北湖公园还只是一小块乌漆嘛黑的水沼塘的时候,两家人就认识了。
    周崇岩的父亲和闻昭的父亲都是南州体校的教练。闻昭大周崇岩一岁,长得结实又高大,周崇岩从小跟闻昭后头耀武扬威,张口闭口“我闻哥”。他母亲走得早,蹭闻昭家饭蹭多了,“干妈”就叫顺口了。
    闻昭被选去宁江上高中的第二年,他在赵慧芬的督促下,考上南州本地一所不错的高中。后来闻昭父亲脑溢血去世,他跟着闻昭后头磕头,磕得老响,说以后干妈就是我亲娘,弄得闻昭和赵慧芬又感动又无语。
    闻昭大学在外地上。周崇岩则一直留在南州。那几年是南州发展最快的时期。北湖公园也是那个时候正式纳入市区规划的。
    闻昭大二那年带钟影回南州,周家那个又破又旧的篮球场正赶上拆迁。市里的意思是要么拿钱,要么挪地方。周父是想拿钱的,毕竟苦了大半辈子,一身的职业病,想拿点钱歇下来。但他儿子刚上大学,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出息——周父是个十分悲观的人,常年严肃,脸上几乎不见笑,和整天缺根筋傻乐呵的周崇岩之间仿佛是什么病患关系,要不就是债权关系,反正不是父子关系。
    那会闻昭回来,两家人一合计,最终还是决定挪地方。
    一开始说继续办个篮球场,顶多加个羽毛球。网球那会还没时兴。后来周崇岩听闻昭说给俱乐部打球。他闻哥那会已经是大学生篮球一级联赛的明星球员,学校里也有自己的正经球队。周崇岩琢磨着,脑袋一热,想着索性办个篮球俱乐部,靠着闻昭的影响力,组建一支青年职业球队。
    他们还是有眼光的,加上百分之九十的运气——赶上南州发展高峰期,新场馆的建设地现在是南州最有名的体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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