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偏僻了些,可都在村里,真有事也不过多跑几步路,到也不算什么。
    此时李家却因为这点僻静,显出些好处来。换了村中热闹所在,家里出了人命,还是妻杀夫,光是围拢过来名为安慰,实为看热闹的人群,就能让人烦死。如今村民们大多有自己的活计,不在农场打工的,家里也有一堆事要做,便没工夫专门跑到李家嚼舌。
    刘氏闷闷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李志聪平日里盖的被褥出神,半晌又遥遥地看向院子。
    院子里除了尸体运去了义庄,几乎什么都没动,血迹斑斓,那把青铜锁就落在地上,刘氏目光总不敢往那锁上看,她就一直坐着,坐着,许久许久,只见外头天色擦了黑,她却倏然起身,鼓足了勇气走到院子里,口中念念有词,伸出手,颤抖得把那锁拿起,一咬牙走到井口边上,用力扔了下去。
    扑通一声。
    铜锁沉底,刘氏浑身颤抖起来,虚脱似的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是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入屋,翻箱倒柜了半晌,又从箱子里翻出个铜锁,颤抖着手打开,侧着身子闭着眼,沾染了些地上的血污,啪地一声扔到地上,才逃也似的冲回屋子里去。
    顾湘此时正准备享受晚饭,老狗就大踏步地进了门,神色间凝重万分。
    “得,还好做的是米粥,当宵夜也无妨。”
    第七百三十五章 逼问
    王知县是追着夕阳到的顾庄。
    寻常若是发生案子,王知县肯定不能亲至,命案固然是大事,小小县城,一年也不一定能发生多少桩命案。
    这种案子若是太多,知县的考评一定好不了,想要升职,必要困难。
    王知县到不担心这些,他早不指望能升到哪里去,且寿灵县这等地处,土匪强梁众多,死人的事在别处大,在寿灵县要当个大事计较,那把他劈成十八片,也是不够用。
    顾庄却是不同。
    如今顾庄可是有一公主,一钦差,一上官,他谁都招惹不起,他也不想招惹……怎么敢不来?
    “我难啊!”
    此时他已经因为匪患闹得焦头烂额,又出了这等麻烦事,真恨不能赶紧生个小病,好能躲个清闲。
    顾湘站起身,王知县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起身,目光死死黏在自己已经倒入酒杯中的那澄澈的酒液上。
    这酒水指不定比御酒还要好,而且特别滋补,这可是上清观的正经高人说的,美酒价值千金,有价无市。
    都倒出来了,不如喝一口?
    王知县没喝过御酒,不过听老友吹牛时,到是说过御酒有多绝妙。
    他那老友,忘年交当年做翰林时,得过陛下赐酒,据说这御酒就是清澈如琼浆玉液一般。
    心里有馋虫抓挠个不停,只公主都大踏步地走出好几步,他也只好跟了上去。
    顾湘没开洞察之眼,没心思观察食客,到对王知县的情绪一概不知,只很煞风景地道:“王知县已知案情?”
    “酒……大体知道,我刚刚问询过投案的卢娘子,她虽投案自首,但前言不搭后语,与黄仵作等人勘验的结果不合,问到后来一言不发,只一味认罪,里面恐还是有些问题。”
    王知县可不是那等颟顸糊涂的县令,即便是公主在此,出了人命官司他也不可能不查不问,只将公主递来的人犯带走了事。
    抬眼觑了顾湘一眼,王知县心中更是难过,本来以后想吃一回公主烧的菜,那都不是难,都有点大逆不道了,没准这是最后一次,刚才——他就该喝了那杯酒才是,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他这回恐要得罪公主一次,毕竟这卢娘子实不像凶手,他在顾庄必要掀起无数血雨腥风来,这可是公主的地盘,公主能不生气?
    王知县暗叹了声——他怎么这么倒霉!
    很快,他们便到李家宅子门前。
    此时乡亲们都下了工,不免围拢过来,老狗领着卢娘子一到门前,左右的乡亲们就不由哗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卢娘子竟是这样的人。”
    “她当初还救过志聪那孩子,哎,瞧着是个知恩的。”
    顾湘顺着众人的声音,转头看向卢秀娥,卢秀娥面上一丝表情都无,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
    刘氏就站在院内,她换了身衣裳,这身大约是家里常穿的那类,藏青色,厚实的粗布袄裙,同样一言不发,目光呆滞。
    王知县看看卢娘子,又低声和身边的刑名,推官等人交谈,时不时叫了百姓过去问话,脸上表情凝重严肃。
    半晌,王知县偷窥了顾湘一眼,抬起身,轻咳了声,肃然道:“卢娘子,我再问一遍,你说是你杀的死者李志聪,到底是何时下手,如何下手?凶器是何物?原因为何?”
    王知县始终留意顾湘的表情,却是什么都看不出。
    公主以前也挺七情上脸,可这才多少多少日子不见,竟是除了冷意,再看不出其它。
    看来京城确实锻炼人。
    就是苦了他。他也不想得罪公主,但总不能真黑不提白不提地,稀里糊涂地把这卢娘子当成凶手砍了脑袋。
    王知县只略一走神,瞬间又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
    卢娘子僵硬地道:“我丈夫……他是傻子,我受不了这样的婚姻,忽起杀心,昨晚我趁我娘睡熟,偷偷从家里出来,回家拿门上的铜锁杀了他。”
    顾湘飞快瞟了她一眼,心下摇头,保密意识还是差,去叫卢娘子的那人,大刺刺地就把凶器之类都说了,实在不该。
    王知县重点却在杀意上,蹙眉道:“你与你丈夫已成亲多年,听闻也没什么口角,前几日你给你丈夫抓的补药还不曾吃完,怎会忽起杀心?”
    卢娘子却是根本不多说,只翻来覆去,便是这几句话。
    顾湘听了半晌,耳朵都疼,无奈地看了眼王知县,抬头问老族长:“族长,我记得卢娘子的母亲是住咱们村的公租房?”
    老族长颔首:“刑大娘性子倔,总说自己病也好了,做得动活,不愿意住女儿,女婿家,咱们村有了公租房她便搬过来住了,平日也有几个老姐妹一处做些简单活计,攒自己的口粮没什么问题。”
    顾湘很随意地在地上画了顾庄的地形图:“卢娘子,你说你昨晚起了杀心,从你娘那儿偷偷出来,就算是这样吧,我就不想你这个起杀心的,为何不自备个好使唤的凶器,非要拿铜锁去杀人了,可你想从你娘家回李家,总要经过顾记,以及大食堂这一代,别处我不知,但我想,护卫队的兄弟们不会在这两个地方偷懒的,王哥?”
    “绝对没有。”
    老狗嗖一下从袖子里摸出执勤日志,上面记录了每一个夜里路过的人的姓名,衣着打扮等等。
    卢娘子干涩地道:“我偷偷走的……我要杀人,自然知道避人耳目。我家偏僻,轻易见不到乡亲们,这不难。”
    乡亲们此时也听出问题,哗然一片。
    老族长皱眉。
    顾湘无奈:“而且李志聪的死亡时间不在昨夜,是在今日寅时,寅时咱们村子起得早的乡亲,已经早起了,我家小厮也要去农场收菜,灶台上灶火都烧起来,早起的小帮厨们连水都烧了好几锅,你怎么可能避得了人?李家再偏僻,我们公租房也不偏,你不光要去杀人,杀了人你还得一路招摇地再回公租房,毕竟小六子是从公租房寻到的你,难不成你是顶尖的武林高手?”
    卢娘子被逼问得脸色苍白,闭了闭眼,急切道:“就是我杀了志聪,你们抓我去砍头便是,何必问这么多!?”
    顾湘叹了口气:“算了。”
    她径直走过去捡起‘凶器’铜锁,抬头看刘氏:“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凶手,只懒得抽丝剥茧,抢人家刑名的差事。”
    刘氏整个人都愣住,身体猛地一颤,半晌哭道:“胡说,志聪是我儿!”
    第七百三十六章 真相
    顾湘叹了声:“是啊,你是他娘。”
    院子里忽有一阵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所有人陡然感觉到一股寒意扑面而至,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刘氏也瑟缩着抖成一团,却仍是咬牙:“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那是我儿子,我怎么会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
    卢娘子此时也一下子崩溃,嚎啕起来:“是我,是我杀的,凶手是我,你们不要问了,抓我啊,抓我!”
    顾湘无奈:“卢娘子,这是命案,你以为只要你认罪,把你抓了就算完的?命案要呈报刑部复核,最终要陛下亲自看过勾决,你只一口咬定是你杀的人,可行凶过程说得不清不楚,原因也不明,甚至你的不在场证明都很充足,你一个弱女子,根本没有机会悄无声息地穿过村子去行凶。”
    “如果王知县偷懒,就把你当凶手抓走,等卷宗送去京城,刑部复核出了差错,那他或许不至于丢官帽,但被申斥总免不了,今年的考评又难有好,再多来两个你这般人物,王知县的知县也很不必做。”
    王知县迅速抬头看了看顾湘,心下窘迫。
    他刚才为了让公主理解他的心情,莫要记恨,多多少少卖了下惨,只自己卖惨还罢了,这会儿让公主说到头上,显然人家很知道自己的那点心思,就不免有些羞耻。
    他总以为公主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越快结案越好,现在看来,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卢娘子怔怔地看过来,顾湘伸手接了雪鹰递来的一盏茶喝下,却不再看她,只看着披头散发的刘氏道:“我说过,凶手比李志聪矮半头,左腿长,右腿短……”
    众人本能地转头看她。
    刘氏的确比李志聪略矮半头,但是这腿……
    刹那间,刘氏本能地一缩脚,腿也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她的腿就是一长一短,只不明显,又穿了特制的鞋子,旁人或许看不出,可残疾的腿脚发力时就是会留下不同的痕迹,这一点瞒不了人。”
    顾湘平淡地道,说着转头看仵作。
    仵作点点头,低声对王知县说了几句话。
    顾湘轻声道:“卢娘子你看,纵然没有我,老道的仵作也能看出端倪。”
    卢娘子咬牙,色厉内荏:“我不知你们说的都是什么——”
    顾湘略有些无奈,沉默片刻,只叹了声,神色肃然:“李铁匠快回来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味护着真正的凶手,死者不能昭雪,李铁匠的心情又如何?”
    卢娘子暴怒:“我就是为了志聪和阿爹——”
    一句话未完,戛然而止。
    周围围观的百姓顿时哗然,这下子所有人都确定,这卢娘子的‘认罪’,当不得真。
    顾湘笑了笑:“其实像这等意外之下冲动杀人,又是像顾庄这般封闭的所在,根本就逃不掉,不必再挣扎。刘氏,你若是不肯招,那我便来猜一猜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何?”
    刘氏死死抓着自己的裤腿,不停地啼哭,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些话,到是谁也听不太清。
    顾湘懒得听,目光幽幽地在整个李家扫视,又落在刘氏身上。
    王知县很早就觉得公主的眼睛很特别,能看出许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她那看人做饭的本事,用在别处也一样神奇。
    今天才真真正正见识到了。
    这位公主的眼睛,分明是神器吧。
    顾湘此时颇感谢自己曾经认真看过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和《柯南》,到不是因为里面的推理,纯粹是现在站在现场,一本正经地解说案情时,只要想想柯南,想想她看过的那些推理剧和动画,就自然而然少了十分尴尬。
    “昨天晚上你出了门。”
    顾湘声音又轻又柔,很是动听,目光落在刘氏身上,却好似凭空生出无数棘刺来,令刘氏几乎不敢与其对视。
    “你出去做什么?我想,那必是一件很私密的,很要紧的,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所以你趁着夜色出门,避开村里人的耳目,从西边的山道出了村子,今年村外的野菊生得很旺,你的头上也染了些微的香。”
    “你在外头待了大半个晚上,黎明前趁着夜色匆匆回家,你知道李铁匠不在,你觉得你儿子李志聪应该也在睡,就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可一推开门,你就吓了一跳,你儿子竟然是醒着的。”
    “他见了你很高兴,兴奋地追问你去了哪儿,或许,他昨晚察觉到你出门了,或许,他想和自己的母亲玩躲猫猫的游戏,他跟踪了你,还没让你发现,所以他很得意!”
    刘氏浑身上下不停地颤抖,冷汗从额头上,背脊上滚滚而落。
    顾湘轻声道:“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你特别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你只想到了一件事,你出去做的事,谁也不能知道,你必须让知道的人永远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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