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顾湘对李子俊的态度,人人都看得出,刘传富那么精明的人,自也知道。
    再加上后头刘媒婆推波助澜,夸顾湘时,时常顺带着把李子俊拉出来现现眼,他的名声是真真正正地臭了大街。
    李子俊很明白,如果继续待在村里,邻里见到他就要想起这些事,他便会永远被绑上耻辱柱,一定会影响他的将来,思来想去,他痛下决心,当断则断地要搬到县城里去住,远离这些是非。
    寿灵县是偏远小县城,房租不贵,且县里尤其优待读书人,那些官府备下的廉租房,读书人想申请的话,通常很容易就能申请得到。
    李子俊前几年在县城读了好几年书,自然知道这些潜在规则,他打算好了准备同母亲租一间廉租房过度一下。
    还可以与同窗借一点银钱安家,他不觉得这是件难事。
    他有个同窗,叫郭林的,是河沿村人,前年父亲病逝了,只剩下一腿脚不方便的老母亲,他实在没法子把他娘一人丢在村里自己出来读书,差一点便要离开私塾回家去,正是先生和几位同窗借了些银钱给他,还帮他把母亲接来县里,暂安置到廉租房。
    先生还给他介绍了不少抄书的活计,去年郭林便顺顺当当地考上了秀才,还娶了金先生的女儿为妻。
    金家小娘子温柔贤惠,做得一手好绣活,既能赚钱也能照顾婆母,如今这小子只用在家里踏踏实实地读书,什么都不用操心,日子可是相当和美。
    李子俊羡慕的不行,思前想后,觉得郭林为人其实不大机敏,他都能把日子过起来,自己怎么就不成?
    王氏也十分信任儿子,虽说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家,心中惶恐,嘴上却是一路上骂骂咧咧,发誓要过得特别好,让那些蠢物们都看看,他们到底损失了什么。
    他儿子聪慧,早年她找算命先生算过,儿子肯定能中举,村里这些年就没出过几个秀才,更不要说举人,将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母子两个踌躇满志,但到了县城才发现,李子俊的设想是一步都实现不了。
    廉租房月租便宜,只要二十文便可租个正正经经的小院,可等着租的人前头还有十几号,李子俊年纪轻轻,王氏年岁也不大,根本不够资格。
    至于他想借钱,那更不现实。
    李子俊在村子里表现得才高八斗,十分有天分,其实在私塾里他就是不上不下的普通学子,又是从去年就再没去过私塾,如今冒然找同窗借钱,谁会借给他?
    而且就他此时在村里的名声,纵然隔着距离,可多少有点风传到私塾里去,读书人最重风骨名声,谁肯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
    在县里没待几日,李子俊是四处碰壁,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盘缠都花得干干净净,他愁得都想卖掉村里的房子。
    可自他爹死后,他那房子就再没修过,刮风透风,下雨漏雨,那点破烂村里人没人舍得花冤枉钱买,外头的人更不会跑到偏远山村买几间破旧屋子,想卖也是卖不出去。
    没办法,娘俩愣是混得和灾民,流民一样,只能跑去窝棚区落脚。
    也幸亏他们娘俩熬得面容憔悴,失魂落魄,身上也没值钱的物件,完全没有被抢的价值。
    几个货郎去窝棚区卖糙米时见到过李子俊,他是蓬头垢面,十分狼狈,顾湘听过这些八卦,稍稍品味了一下,她要承认,她有点暗爽,有点痛快。
    这日忽然又落了场雨,第二日晴了天,地上却已是染了秋霜。
    院子里一颗老梨树,今年莫名挂了果,顾湘偶然一抬头,见到几只熟透了的,便支使五郎拿竹竿打下来,细细洗过,又从箱子里翻出一罐蜂蜜,避着人筛选了几块冰糖,再配上几样药材,熬了一小锅梨膏收入瓷罐。
    顾湘嗅了下,至少味道极好。
    她新买了延寿汤……药酒的配方,感觉脑子里被灌了一堆东西,但要说立时上手,她是真没信心能不浪费药材,少浪费点都难。
    此时忽见梨树挂满了果,便突发奇想,或许先从最简单的食疗方子开始,小试身手,找找信心?
    ……
    日正当中,风顺着河水吹过,到是少了几分粘稠,却多了几分粗粝。
    顾老实搁下竹筐,接过闺女递来的一碗温热的梨膏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顿觉喉咙一清,额头见汗,心火却是瞬息消散。
    河堤上一干力工们大半日地辛苦劳作,到了中午个个口干舌燥,只听这动静,闻着这股子味,就口舌生津,从心里犯起一丝‘馋’意。
    顾湘都不必吆喝,河道上那些失去她的小食摊好些时日的力工们,就自动自发地拿了自家的碗过来排队。
    一碗要三文钱也没多少人打退堂鼓。
    顾家一家子老少到是有点舍不得喝了。
    梨膏水的滋味实在好,一凑近,一股香甜气直入肺腑,不必喝便觉得浑身舒泰,程浩捏了捏干瘪的钱袋,咬咬牙买了一碗,装到竹筒里就匆匆回家。
    他家里小儿病着,每日都是一下工便赶回去照应。
    小儿子自入夏以来就日日咳嗽,大夫看过说是风寒,程浩的家底都要掏出来给孩子看病。
    可都好几个月过去,小儿子的病仍旧不见好,这阵子连饭都不爱吃,眼看消瘦了许多,当爹娘的简直要心疼死。
    今天这梨水他尝着极好,也不知儿子愿不愿意喝。
    走到家门口,他就听见小儿子剧烈的咳声,还有女儿小桃子的啜泣声,程浩吓了一跳,忙推门而入,小儿子靠坐在床头,眉头紧蹙咳得脸颊发红,女儿小桃子吓得手足无措,他安抚地看了女儿一眼,便熟练地给儿子拍了拍后背。
    好半晌,咳声才停下,程浩面上故意露出些笑容:“苗苗,阿爹给你带了糖水来,快尝尝看。”
    小苗苗不想喝,他现在一吃东西肚肚就难受,但这是阿爹的心意,他还是乖乖地露出个软软的笑容,就着阿爹的手小心地喝了一口,一口梨膏水入肚,小苗苗登时感觉一直堵在嗓子眼的什么东西瞬间没了。
    好舒服!
    第三十九章 古里古怪
    小苗苗使劲扒着程浩的手腕,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眼睛闪闪发亮。
    “阿爹,好甜啊,好香,特别好喝。”
    程浩愣了下,心中瞬间涌起巨大的喜悦。
    他妻子生小儿子时难产过世了,程浩自此没再娶妻,只守着一儿一女过活,这个小儿子是他又当爹又当娘一手带大,孩子有一丁点的变化他都是头一个发现。
    自病了,小儿子说话时总有点上不来气的样子,已经很久没有像这会儿这样活泼过。
    “好喝就多喝,阿爹再去给你买。”
    程浩偷偷抹去眼角的泪光,看着儿子抱着他手里的竹筒贪婪地把梨膏水都喝了下去。
    下午还要上工,程浩把高兴得眼睛亮晶晶的小儿子交给女儿照顾,自己翻出这几日刚攒下的银钱都揣怀里,轻轻拍了拍。
    他就这么两个孩子,现在所付出的每一滴汗水都是为了他们,只要儿子喜欢,三文还是五文钱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当天下午,程浩就顶着周围那些或者郁闷,或者如看败家子一般的目光,又跑到顾湘的梨膏水摊子前头买了两大碗的梨膏水回去。
    花了六个大子,程浩还真有点肉疼,不过一回头,就见小苗苗捧着竹筒,凑到姐姐身边喂了她一口,姐弟两个几乎一般无二的脸上浮现出想同款的可爱笑容,程浩登时就高兴起来。
    赚了钱本就是为了花嘛。
    夜里的风有些冷,程浩就睡在小儿子的床脚处,一来要随时给他盖被子,二来也习惯了小儿子每晚都咳得厉害,每天夜里要起来无数次喂水,拍背,哄睡觉。
    程浩盘算着一入秋要开始忙农活,今年的劳役也算结束,他是不是该再去找个别的来钱的差事做一做。
    他家里这些年不大顺遂,两个孩子三番两次地闹病,地卖了好些,如今就剩下一亩两分。虽然侍候庄稼上,他算得上老把式,但这点地出产的粮食交了税钱,这一家子嚼用都有些不很够……
    身体太过疲累,虽脑子里总不安静,程浩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程浩耳边好像听见咯咯的笑声,有什么东西在脖子上蹭来蹭去,他猛地睁开眼,恍惚地转头四顾,被阳光照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天竟然大亮了!
    程浩心里一惊,伸手去摸儿子,一把就摸到了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头看见睡眼惺忪的儿子趴在他脖子边,小屁股露了大半,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恍惚了下,程浩一下子坐直身体——昨晚他儿子咳嗽了吗?
    好像只咳了一次?
    “苗苗的病,这是见好了!?”
    程浩心里激动,手心里都攥出一手心的汗,儿子病了这么长时间,喝药也无用,他都担心孩子落下病根。
    第一时间,程浩就想到了顾湘的梨膏水。
    主要是他家的生活极规律,除了昨日添上的梨膏水,他再没给儿子喝什么旁的东西,当然,也有可能是喝下去的汤药终于起了点作用,但任何一点希望也不能放弃。
    他从床上爬起来,叮咛桃子守着弟弟,揣上钱就直奔河堤。
    顾湘早早就出了摊。
    村民们如今干的都是卖力气的活,必须吃得扎实,偏上工又在,在家吃饭并不方便,顾湘每天早晨准备些实惠的朝食,食客们那是相当捧场。
    今天顾湘煮了一锅粟米粥,配上芝麻烤饼,芝麻烤饼里刷上酱料,夹上两根黄瓜条,拿村里常见的荷叶包上。
    买一个饼,喝上一碗粥,胃里就热烘烘一片,简直不要太熨帖。
    程浩来时,小食摊前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他等不及,还在老后面就高声呼喊:“三娘子,梨膏水给我留两碗,我儿的咳嗽病已经闹了好久,始终不好,昨天喝了你两碗梨膏水,终于好了!”
    顾湘笑道:“大清早的可不卖梨膏,您儿子咳嗽么?那该吃梨膏,光喝水效用不佳的,等下我给你拿一罐。”
    程浩心里一扑腾,急声道:“三娘子,你的意思是梨,那梨膏能治咳疾?”
    “自然能。”
    顾湘莞尔,“我是按药方子做的,效果应该不坏。咳嗽若是不严重,单拿梨熬水喝也有些效果……”
    程浩当即愣住。
    顾老实正好在附近做活,听顾湘这般说差点一脚踩泥坑里,周围的力工,村民们呆了半晌哗然一片。
    “三娘子,你这是哪得来的秘方么?”
    “程浩,听你的意思,这梨膏很是管用?”
    程浩激动得热泪盈眶:“管用,特别管用。”他抬头看顾湘,简直像在看一尊菩萨。
    村民们面上却是有点古里古怪。
    最前面买饭的食客叹道:“三娘子你可真大方,如此有效用的秘方,竟也肯告诉旁人知道。”
    顾湘:“……”
    她在脑子里把原身的记忆挤了挤,这才恍然,她这是把喝梨水治咳嗽当成了常识。
    事实上,或许有些贵族,大夫知道些类似的食疗方子,却绝不会说给旁人,普通百姓可没有渠道去知道这些东西。
    顾湘隐约记得,似乎在她的世界,也是直到清朝梨膏治咳嗽的事,才从宫里传入民间。
    如今梨膏还是宫里专用的药品,民间很少有人知道。
    顾湘心下叹气,看来在村民眼里她又犯了一回蠢,不过她到也不至于真去在意这点小事。
    既已充了次大方,她干脆就大方到底,把罐子里剩下的梨膏都挖出来给程浩,不过还是叮咛道:“这食疗药方对咳嗽是有效,但只是治咳嗽,令公子病了,一定要正经去看大夫。”
    程浩闻言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当天,他就把梨膏拿回去给小儿子吃上,结果晚上他儿子睡得十分香甜,一觉到天明,是一声都没咳嗽。
    消息不胫而走,顾湘的梨膏都快被传成了神药,一时到成了紧俏货,每天过来排队买的人是络绎不绝。
    顾湘小赚了一笔,心下觉得颇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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