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这?般,他也不愿进屋去睡,以免唐突了?烟儿的名节。
    *
    三日后。
    昏睡了?许久的烟儿总算是醒了?过来,那时的陆植从?山上采了?些野菜和菌菇,熬了?一碗菌菇汤给她补身子。
    烟儿冷不丁地睁开?眸子,露出?一双秋水剪瞳似的杏眸,可把木床旁坐着?的陆植唬了?一跳,手里的碗险些拿不稳。
    小麦色的脸庞处染上了?两抹不自然的红晕,整个人也局促的不得了?。
    烟儿眨了?眨眼,瞧见四处全然陌生的屋舍和眼前全然陌生的人后,心下先是生出?了?一股惧意,而后才是恍然大悟的欣喜。
    她全须全尾地从?郑国公府里逃出?来了?。
    在陆植眼里,烟儿不笑时已美的足够惊心动魄,如今一笑则愈发清丽动人。
    他盯着?烟儿瞧了?一会?儿,而后便撞上了?她含着?喜意的杏眸之?中,旋即便尴尬地垂下了?头。
    陆植赧然了?好半天后,才指了?指手里的碗,问道:“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烟儿一愣,瞧着?眼前之?人温温吞吞又不失尊重的模样,便伸出?手做了?个手势,以示对?陆植的感谢。
    而陆植却一脸惊讶的瞧着?烟儿的手势,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烟儿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与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嫌弃不同,陆植心里当?即便生出?了?些怜惜之?意。
    世道艰难,一个哑巴活在这?世上比正常人要更难一些,如此娇娇弱弱的女子,又饱受被人抛弃的苦楚,且还?不能痛快肆意地宣泄。
    怎能不让人怜惜?
    陆植直愣愣地要把碗递给烟儿,可烟儿昏睡了?这?些日子才刚刚醒过来,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力气去拿这?个碗。
    所以她只能万分窘迫地望着?陆植,而陆植脸颊两侧的红晕则愈发明?艳,红艳艳的好似夕阳之?下的云霞一般。
    陆植还?是一口一口地给烟儿喂了?这?一碗菌菇汤,喂完之?后则在烟儿探究的目光下飞快地离开?了?里屋。
    烟儿如今满心满眼盈存着?的都是喜悦,从?那吃人的地方里逃了?出?来,遇上的也是个好人,可见她是否极泰来了?。
    等陆植端了?一碗苦药进屋后,浑身上下都有些乏力的烟儿已从?衣襟里拿出?了?银票,等陆植近身后便把银票递给了?她。
    因她皓腕上实在没有力气,将银票放到陆植手心时修长的玉指便不慎勾到了?他宽阔的手掌,丝丝麻麻地勾起了?陆植心里一片战栗。
    他愣了?好半晌,而后才意识到烟儿将银票递给他是什么意思。
    陆植忙摆了?摆手道:“是圆路让我照顾你的。不用这?么多银票,真的不用。”
    烟儿却是用柔荑将那银票往他的身侧推了?推,那银票的面额颇大,都是从?前郑衣息赠给她的,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她执意要陆植收下,陆植百般推脱不得,为了?让烟儿心安理得地住在屋舍里,便也只得收下。
    只是第?二?日,陆植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去了?一趟京城正街。
    回屋舍时手里捧着?几身干净的鲜亮衣衫,和好些松软好克化的糕点,并几本供人闲时解闷的话本子,统统放在了?烟儿躺着?的木床旁。
    还?剩下的一些银子则被他用完来些滋补的药材,烟儿大病初愈,不好猛补,却也不能不补。
    第47章 疯魔
    烟儿说不清心里是何感受, 她头一次遇见陆植这样的人,无缘无故地便待人如此好,好似心善是与他俱来的品质一般。
    她再不敢将?银票塞给陆植,只?生怕他把京城有名的楼阁买空, 且买的还都是她的吃食布衫。
    这之后, 烟儿也?渐渐地养回?了几分气力, 也?能?自己端着?碗喝药了,这几日也?能?下地走上?两步。
    因她心里有愧的缘故,一朝能?下地走路后便抢着?要干些洒扫的粗活,却被陆植拦下。
    老老实实的只?会闷头傻笑的汉子却头一次用如此真挚、且不容烟儿拒绝的眼神望向?她, 嘴里只?道?:“你还病着?,不该做活。”
    而后他便接过了烟儿手里的扫帚,走到院外将?堆了一地柴火的庭院扫了个干净。
    今日日头渐盛,丝丝缕缕的朝阳折射进茅草屋舍之中, 微凉的风卷起烟儿鬓角的碎发, 碎发打着?旋儿般拂走, 露出一张俏丽姣美的容颜来。
    陆植本是一门心思?在扫地,闲暇时抬头正巧撞见烟儿怔愣着?出神的模样,心下好似被人那烧红的烫钳灼了一下一般。
    他一时便有些握不住手里的扫帚, 整个促狭得可怕,若不是低着?头在专心做活, 只?怕脸颊两侧早已烧红成了一团。
    烟儿略在屋门处站了一会儿, 便踉跄着?走回?了木床边, 她若是站在那儿久了,陆植连柴火也?不劈了, 只?顾着?担心她。
    所以她还不如躺在木床上?,也?能?让陆植少操一些心。
    圆路自十天前?来过一趟以后便再没有现过身?了, 陆植虽是心中有些担忧,可却也?不敢贸然联系圆路。
    他不敢撇下烟儿独自去山上?打猎,便只?能?从左邻右舍那儿接过些柴火,替他们一一劈好后赚个几文钱。
    至于烟儿的银票,他更是半点?都不惦记。
    等陆植劈好所有的柴火后,伸出头去望一望里头的烟儿,见里头没有半分声响,猜测她约莫是睡着?了,便也?放下了心。
    他劈了一会儿柴也?出了汗,便走到了屋舍后头的空地,端了一盆冷水从上?至下浇了一通,本是想就此换上?一身?衣衫,可不曾想身?后竟响起了一阵细细娆娆的调笑声。
    陆植回?头一瞧,便见溪花村里有名的刘寡妇正在不远处小山丘的栅栏旁注视着?他,这寡妇性子奔放,早先便向?陆植示过好,可陆植却是恪守本分,连眼神都没乱瞟过。
    那刘寡妇站在栅栏旁朝着?陆植抛了个媚眼,见他讷讷地低下头,逃也?似地回?了家中后,便暗自笑骂了一声:“孬种。”
    而陆植红透了脸跑回?了里屋后,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上?半身?还赤.裸着?,而屋内的烟儿还未曾熟睡,正在与他大眼瞪小眼。
    陆植这身?小麦色的肌肤霎时红成了煮熟的虾子,整个人似被从天而降的惊雷砸到头顶一般跑出了里屋。
    背影决绝的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一般,因跑的太快,不慎滑了一跤,姿态蹩脚又别扭。
    可偏偏是他如此蹩脚的姿态,让本心情不算舒朗的烟儿掩嘴笑了起来,淡然的笑声里染着?几分真切的欢喜。
    这一刻,烟儿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从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逃出来了,且遇上?的还是个极为心善的好人,若没有他的悉心照顾,只?怕她身?子也?不能?好的这样快。
    是以,当日夜里烟儿睡到一半惊醒时,便从木床下翻身?下了榻,推开屋门便见陆植正躺在庭院里安睡,身?下只?有一条薄的仿佛会被粗粝的石子磨破的草席。
    夜风微凉,拂到人身?上?时也?会激起一层战栗。
    烟儿心里渐渐升起了一阵心酸之意,分明她才是那个客人,却鸠占鹊巢着?把陆植这个主人赶到了庭院之中。
    憨厚老实惯了的也?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她缓缓走上?前?去摇了摇陆植,等他睁开眼后便握住了他的手,要将?他拉到里屋里去睡。
    烟儿自觉已是欠下了陆植还也?还不清的人情,愈发不愿再让陆植委屈自己,浑身?上?下还病着?,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气力,已是把陆植拉的坐起了身?。
    陆植睡眼朦胧地睁开了眼,便觉手掌处传来一阵滑腻莹润的触感,借着?迷蒙的月色,他定了定神后才瞧清了烟儿的面容。
    她虽说不了话,可手里的动作却再明显不过,便是要让他去里屋里安睡。
    可陆植怎么愿意污了烟儿的名声,在他们溪花村里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未婚的男女宿在一个屋子里,便算是拜过天地了,往后就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
    所以陆植此刻只?是臊红了脸庞,说什么也?不肯进屋舍里。
    他如此执拗一是为了烟儿的名声着?想,二也?是不敢肖想天上?的明月罢了。
    他最是明白自己腌臜的如地下的泥土一般,与柔美姣丽的烟儿有云泥之别,这样美好的女子该嫁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而不是他这般只?会干粗活的笨拙庄稼汉才是。
    如此想着?,陆植便往后退却了一步,也?不敢直视烟儿的杏眸,只?道?:“我不能?污了你的名声。”
    烟儿本就对陆植怀着?几分愧怍之意,如今听他如此谨小慎微的话语,心里愈发酸涩的可怕。
    她自生下来以后,除了娘亲以外就没有人待她如此好过,从前?她以为郑衣息愿意出头护着?她就是把她放在心里了,可如今与陆植相处尚不足一个月,她便算是体悟到了何为珍视与尊重?。
    分明她们没有半分关系,只?因圆路的相托,陆植便能?掏心掏肺地待她这般好。
    更衬得从前?郑衣息的“好”轻渺飘淡、一无是处了。
    在烟儿愣声的时候,陆植已担心起了她的身?子。她如今虽比前?段时日瞧着?好些了,可却还是不能?吹冷风。
    “我没事,从前?暑忙时都在庭院里打地铺。”他憨厚一笑道?,到底是忍不住心内的担忧,便说:“倒是你,身?子还没大好呢,快些进屋吧。”
    他温温吞吞地说了,却是不敢直视烟儿的面容,也?不敢上?手去触碰烟儿的皓腕,只?是这般局促地立在她身?前?。
    夜色寂寂,清辉般的月光洒落在两人之间,既是照亮了陆植眼前?的妙人,也?让烟儿第一次真挚地把陆植纳进了眼中。
    眼前?的男人只?穿了一件再粗粝不过的长衫,那长衫之上?还有数十个补丁,只?是因绣活不佳的缘故,那补丁不算好看。
    而着?长衫的人远不如郑衣息俊美郎秀,可眉宇间却存着?一股憨实的可靠之感,无端地便会让人放下心中的愁结,只?这般安然地望着?他。
    良久,烟儿才对着?陆植比了个手势,陆植虽不明白那手势的意思?,可见烟儿倔强着?不肯进里屋后,也?不由得犯起了难。
    若是进里屋睡,便会损了烟儿的名声。可若是不进去,万一她吹了冷风受了寒可怎么好?
    陆植正在犹豫的时候,烟儿却是已环住了自己的身?子,微微地打了一个喷嚏,眼见是要受寒了。
    这喷嚏可把陆植从纠结之中拉了出来,便见他立刻走进了里屋,急切之下便也?不顾不了那么多?,拉着?烟儿一同走了进去。
    等进了里屋之后,陆植也?不曾闲着?,忙去了厨灶间给烟儿泡了一碗热茶,当即便要忙活着?给烟儿再泡一碗姜汤。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见烟儿喝下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后,陆植才放下了心。
    烟儿已不知从那个犄角疙瘩寻出了一条破棉被,她本是打算由她来盖棉被,把木床让给陆植,可陆植说什么都不愿意,烟儿只?得作罢。
    这一夜,陆植与烟儿共宿一屋,后半夜几乎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回?后便化为了深切的羞意。
    他知晓一个男人不好经常这般作羞,可此刻却是怎么也?不忍不住心内的如潮般的思?绪,便如同在翻江倒海的汪洋里起起伏伏的小船一般。
    *
    此时此刻的郑衣息正在那一间烟儿离世?前?待过的寮房里安睡。
    他大婚之日闹失踪,给了宁远侯府一个天大的巴掌,如今两家人非但是成不了婚,还结了仇。
    好在宁远侯苏卓不曾昏头到投奔五皇子,又因为苏烟柔婚前?失贞理亏,便求了太子从中说和,总要让婚事继续才是。
    太子为此登了三回?郑国公府的门,可前?两次撞见的都是醉的不省人事的郑衣息,只?有第三回 ?遇见的是神智还算清醒的人。
    太子并?不知晓郑衣息为何会性情大变,只?想着?多?安抚他,让他收下苏烟柔这个烫手山芋,等将?来太子登上?帝位以后再好好补偿他。
    郑衣息如今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应,愣愣的坐在书房里一整日,连太子离去时也?没有亲迎亲送。
    他如今只?想着?和烟儿求一个来世?,在大师跟前?潜心求了好几日,大师才点?了头。
    可却是必须要一根烟儿的毛发,往日里丝毫不信鬼神之说的郑衣息便让圆儿的哥哥领他去了烟儿的下葬之地。
    预备着?开馆再见一眼她。
    可圆路却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已依着?烟儿姑娘的遗愿,把她一把火烧了。”
    这便是死不见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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