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潮起潮落、纷杂反复,烟儿低头时?那清浅黛眉下的姣丽面?容却总是飘浮在郑衣息心头。
    “回府。”出东宫大门时?,他倏地勾起了笑意,与双喜这般说道。
    驾马回郑国公府的路上?,郑衣息只觉得风清木秀,连街道两侧丛生的杂草也?显得那么精巧可爱。
    积压在心头的阴霾消弭的干干净净,悦然之下,他甚至还大发?善心地扔了一袋银子给路边行乞的痴儿。
    双喜不知所以,却总觉得世子爷如此反常的神态与烟儿有关。
    行到郑国公府的红漆木大门前,郑衣息先一步跨进门槛,步伐间染上?了几分松快之意,而?双喜却负责把两匹马领去马厩之中。
    马厩旁便是一处通往府外的角门,便见正老太太院里的连霜正立在角门处,眼眶微红,神情戚戚。
    双喜忙走了过?去,笑问:“连霜姐姐怎么在这儿。”凑近后?瞧见了连霜的面?色后?,只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连霜抹了抹眼泪,只含糊其辞道:“没什么事,就是有个小?姐妹病了,被挪到府外去了。”
    双喜还笑着安慰她道:“连霜姐姐别伤心,待她大好?了,自能回府来伺候。倒时?她又能和连霜姐姐一起作?伴了。”
    连霜虽是勉强应下了双喜的话,可背过?身时?却说了一句“只愿她再也?不回来才是。”
    *
    郑衣息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前段时?日身上?的那股沉郁之气荡然无存,脸上?也?不见半分恼怒之色。
    走进澄苑时?可把庭院里的小?武和无双吓了一跳。
    小?武舔着脸迎了上?去,只说:“爷,新房都已收拾妥当了,各处都挂上?了喜字和红灯笼。”
    郑衣息敷衍地应了下来,旋即就要踏上?石阶,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谁知才走了两步,小?武便接着说道:“还有那哑巴,我也?让她挪出正屋了。那正屋是爷和世子夫人……”
    话未说完,小?武已挨了郑衣息一脚,心窝处传来一阵钝痛,踢得他立时?跌在了地上?。
    “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吩咐?”郑衣息匪夷所思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小?武,恼火到了极致,已是在疑惑这个奴才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做他的主。
    小?武心口痛的不得了,可抬眸瞧见了郑衣息气得胸膛不断上?下起伏的样?子,连痛也?不敢呼,只道:“爷,您消消气,都是奴才不好?。”
    “还有。”郑衣息眯起了眼睛,冷厉的狠意从漆色的瞳仁中泄出,“谁让你喊她哑巴的?”
    小?武迎着郑衣息突如其来的怒火,心里既是惶恐,又是懊悔。他还是太自作?聪明了一些,自以为揣摩到了郑衣息的心思,却不知这位主子对那哑巴的心思极难琢磨。
    “去领五十大板,不死就继续伺候着。”郑衣息冷冰冰的吩咐落了下来,小?武已仿佛丢了半条命。
    五十大板,即便不死也?是个残废了。
    郑衣息立时?就要去寮房寻烟儿,可圆儿不知为何正立在寮房外头,瞧见郑衣息走过?来的身影后?,好?似护犊子一般护在了寮房门前。
    “世子爷。”她唤了一声,眸子里有惊惧掠过?。
    郑衣息对圆儿的态度尚且还算和煦,且他如今心头盈润着些对烟儿的愧疚,说话时?便没有往日里那般冷硬。
    “你家姑娘可大好?了?我去瞧瞧她。”说着,他就要撩开?寮房的门帘。
    谁知圆儿却硬生生地顶在他跟前,只道:“世子爷请回吧。”
    澄苑之中,还是头一次有丫鬟敢如此顶撞郑衣息,郑衣息却也?忘了恼怒,想起自己这段时?日躲着烟儿的行径,她若是闹起了小?脾气也?是应该的。
    “前些时?日事忙,一直没空来瞧她。”郑衣息眸光闪烁,好?似是为了自己寻了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可没想到圆儿却恍若未闻,只是重复了一遍:“世子爷请回吧。”
    神色哀伤的非同以往,没来由地让郑衣息心下一沉。
    恰在这时?,双喜回了澄苑,一进院子便瞧见了正在被打?板子的小?武,神色倏地一喜。
    可走到下人寮房处,却又瞧见了立在门口的郑衣息,方才他脸上?洋溢着的喜色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些森然的歉疚。
    双喜正欲走上?前去与郑衣息说话,回廊上?却来了个二房的婆子,正是苏氏身边最受器重的金嬷嬷。
    她遥遥地立在回廊上?,笑着对郑衣息说:“三爷有要紧事儿要与世子爷说呢。”
    催促声响起了几回,郑衣息才把目光从眼前的寮房之中收回。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或许他应该为了烟儿的拿乔而?倍感恼怒,或许也?该斥责她不知尊卑。
    可这样?的话他如今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细细密密的歉疚与不忍好?似蛛网一般包裹住了他,既是裹住了他的怒意,也?裹住了他的高?高?在上?的自尊。
    金嬷嬷的说话声第三次响起时?,郑衣息终于是走上?了回廊,一步三回头地瞧着身后?的寮房,见里头的人没有半分动静后?,这才往二房而?去。
    二房最东边的易竹阁是郑衣炳的住所,郑衣息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冲鼻的酒气,便见郑衣炳正坐在软塌之中,手里还提着个酒壶。
    郑衣息本就心绪不佳,见状则立马快步上?前拿走了郑衣炳手里的酒壶,沉着脸骂道:“大白天喝成这样?做什么?”
    郑衣炳生的虽不如郑衣息丰神俊朗,可却也?是个面?貌清俊的公子,只是被声色犬马的荒.淫日子掏空了底子。
    他一见郑衣息便落下泪来,只道:“小?雨儿怀了我的孩子,却一尸两命难产而?死。我心里实在是难受。”
    小?雨儿便是郑衣炳这段时?日最宠爱的外室,生的秀美灵巧,还能歌善舞,最是讨郑衣炳的欢心。
    有了小?雨儿以后?,郑衣炳连花楼都不逛了,关起门在葫芦巷的一间屋舍里和小?雨儿做起了一对夫妻。
    可谁曾想小?雨儿却这般福薄,带着孩子离他而?去。
    郑衣炳心痛得难以言喻,便只能借酒浇愁,才能驱散些心头的钝痛。
    郑衣息听得此话后?微微有些怔愣,可想起这位三弟往日的风流作?风,便说道:“行了,过?几日等?你瞧上?了另外的美人儿,便把这个小?雨儿丢到一旁了。”
    郑衣炳却扬起了满是泪意的眸子,嬉皮笑脸、混不吝惯了的人眸中却掠过?了那么神伤的情绪,彷如丢了魂一般地说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小?雨儿。她走了,我的命也?丢了。”
    这一声话语彷如平地响起的惊雷,炸开?在郑衣息的耳畔,一时?震得让他忘了呼吸,心间不停地发?颤。
    那些刻意回避、刻意压抑的情潮好?似终于寻到了一个口气,正成群结队地往外钻营,没有丝毫遮挡地暴露在郑衣息眼前。
    他张了张嘴,没有直视郑衣炳的眸子,只问:“可她身份低微,配不上?你。”
    郑衣炳虽风流无度,却从没有主仆尊卑之分,当即便蹙着眉说:“哥哥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情爱之事如何有尊卑之分,即便小?雨儿是个卑贱到尘埃里的乞丐,那又如何?我爱的是她的聪慧仁善,并非是那一套庸俗的世道名声。”
    这番话好?似一记火辣辣的巴掌,把郑衣息扇得头重脚轻,往日他总觉得三弟是个再糊涂不过?的人,如今却是相形见惭,万分窘迫。
    郑衣炳说了这一会儿话,酒意也?驱散了一些,便也?想起了他让郑衣息来二房的原因。
    “昨日我去给太太请安的时?候,正巧听见那些丫鬟们在嚼舌根。说是哥哥房里的通房丫鬟怀了孩子,却又掉了。身子怎么也?养不好?,如今已被人一席草卷从东门抬出去了。那几个丫鬟还说,是祖母吩咐要瞒着你,可我听着只觉得哥哥身边的那丫鬟好?生可怜……”
    话音未落,方才还一脸淡然地在数落他的郑衣息已如疾风骤雨般离开?了易竹阁,背影慌乱无措到了极致,跑下石阶时?还重重地跌了一跤。
    第44章 悔
    圆儿立在?寮房外, 眸光随着东边墙角处被风拂起?的?大红灯笼而?摇曳起?伏。
    她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害怕是假的?。
    烟儿虽“病”了一些时日,服了假死之药后也和那些濒临死亡的?人没有什么差别?,可仍是有被发觉的?可能性, 倒是非但是姑娘活不下来, 连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圆儿塞了些银子?给那些婆子?们, 也让连霜去郑老太太跟前禀报了一回。
    郑老太太听后却说要赏烟儿一口薄馆,在?郑家京郊外的?庄子?上?发丧。
    如此一来,烟儿假死一事便?穿了帮,圆儿不得已之下便?编造了一个极为蹩脚的?谎言, 她哭着对绿珠说:“姑娘死前口痰生黄,兴许是得了痨症。不如一卷草席扔到?乱葬岗去,我让我哥哥将她烧了,再把?她的?骨灰撒进湖泊里, 也好让她解了束缚, 下辈子?自由自在?的?。”
    绿珠听了圆儿这番话也是心有戚戚, 一时也掩着帕子?落了一回泪,嘴里道:“咱们丫鬟的?命就是苦。”
    她去郑老太太面前禀报了此事,郑老太太也为之感叹了一番, 让人把?给烟儿丧银加厚了两倍。
    “府里将要办喜宴,万不能在?喜宴前闹出这样的?事儿来。”郑老太太紧锁眉头, 心中对烟儿的?怜惜不过掠过一瞬, 而?后又是另一阵担忧。
    绿珠顺着老太太的?话应了, 出荣禧堂后便?给了前院的?几个婆子?们一些赏钱,央着她们把?只剩一口气的?烟儿抬出郑国公府。
    只是不要送去城北的?乱葬场, 寻个僻静些的?地?方?放下来就是了。
    连霜听得此消息后也去了澄苑,目送着那几个婆子?们用一床草席把?烟儿抬出了澄苑, 她脸上?盖着白布,路过身侧时连霜已不忍细看。
    她把?烟儿送到?了角门处,思及她端庄秀美的?灵巧模样和那日将首饰都赠给自己的?大度可亲,泪水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却不想遇上?了郑衣息身旁的?双喜。那时的?连霜正在?为烟儿不值,对双喜说话也没个好脸色。
    圆儿也是如此。她自知自己身份低微,只要郑衣息抬抬手,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如此,她方?才?还是不假辞色地?挡在?了寮房面前,也回绝了郑衣息要进寮房内探望烟儿的?举措。
    虽然那时的?寮房里早已没有了烟儿的?身影,可圆儿就是不愿意。
    姑娘病了这么久,若世?子?爷当真在?意过来,当真关心姑娘的?病情,定是早就来看她了,何?以等到?如今?
    圆儿虽年纪尚小,可却从烟儿枯萎的?过程里发现了一个道理,那便?是男人情动时的?山盟海誓不可信,女子?也不可轻易地?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
    她立在?寮房门前盯着那大红灯笼出神?,心里盘算着该去给哥哥送个信儿,让他领着烟儿去京郊之外才?是。
    圆儿的?哥哥虽只管车马上?的?活计,可却有几分胆略和见识,在?京郊处的?小村庄上?也有相熟的?好友。
    等那假死的?药过了时限,再等李大夫替姑娘弄来了文书和路引,到?时姑娘便?能离开京城,自由自在?地?过活了。
    思及此,圆儿的?嘴角便?忍不住地?向上?扬起?,可她没忘了如今她正该是神?伤的?时候,便?立时敛起?了笑意。
    也亏得的?她敛起?笑意的?动作够快,所以当郑衣息横冲直撞地?从回廊上?跑下来时,并没有瞧见她方?才?那副窃喜的?样子?。
    圆儿凝神?往郑衣息的?方?向望去,却见往日里清明淡然的?他正如丢了魂般朝着寮房跑来,步伐零碎的?不像话,摇摇晃晃的?身形在?跌下台阶时重重的?摔了一跤。
    他身后还跟着面容凄苦的?金嬷嬷,正扬声喊道:“怎么又摔了?”
    圆儿蹙起?眉,很?是不解郑衣息疯疯癫癫的?行状是为何?而?起?,直到?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郑衣息跑到?了她的?身前。
    往日里那双薄冷到?近乎没有温度的?眸子?里盈满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非但是金嬷嬷、圆儿,连慢一步赶过来的?双喜也不曾见过郑衣息如此失态的?模样。
    上?一回还是于嬷嬷死的?时候,只是那时世?子?爷的?也还能隐忍的?住心里的?伤痛,如今却是好似疯了一般。
    此刻的?郑衣息已是听不到?天地?间的?风声与鸟鸣声,更?听不到?金嬷嬷与双喜满怀担忧的?问话,他只是捧在?自己这颗已四分五裂的?心,定定地?望向了圆儿。
    他问:“烟儿生了什么病?她怎么……”说到?此处时话音已颤抖零碎的?不像话。
    “死”这一字如此轻巧地?就能说出口,可背后承载的?却是永生永世?阴阳两隔的?苦痛。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好似也成了个哑巴,不论如何?张嘴,都不能把?“死”这一字说出口。
    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喘息,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难以呼吸的?自己得到?一丝赦免,可这点赦免也只是一瞬罢了,下一息那排山倒海的?痛意又如蛛网般包裹住了他。
    也正是因着他如此神?伤的?落泪模样,让圆儿心里浮起?一股讥讽之意。
    想起?烟儿那些从斜阳初升等到?日落西沉的?日子?,想起?她因小产而?痛彻心扉的?时刻,想起?她不得已以假死脱身而?吃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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