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太太边慢条斯理地品茶,边如此说道。
    烟儿心内一片荒凉,膝盖处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无声无息地应了。
    郑老太太才笑了一声道:“既如此,再跪上一刻钟就起身吧。”
    话音甫落。
    荣禧堂的庭院里已多了一抹玄色的身影,郑衣息提脚走进了正屋,仆妇丫鬟们并无一人敢拦。
    屋内烛火通明。
    他第一时间瞧见了门槛处跪的笔挺的烟儿,以及她惨白无比的脸色。
    剑眉忍不住蹙起。
    郑老太太欢喜的唤声还未出口,便听得郑衣息裹着笑意的话已率先说了出来。
    “祖母,让这哑巴起来吧,她膝盖上还有伤。”
    第10章 登对
    烟儿在烛火迷蒙处抬起了头。
    原是没有奴婢扬首直视主子的道理,可软帘后的郑老太太太与一众仆妇们太过震烁,以至于没有人在意烟儿这等“大不敬”的动作。
    她无措地望向长身玉立的郑衣息,见他眉宇里依旧凝着薄冷淡漠的矜傲,心口处紊乱的惘思渐渐消止。
    她虽是不知郑衣息为何在郑老太太面前护下了她,可缘由定然与怜惜她无关。
    良久。
    郑老太太总算是回过了神,她凝视着软帘后那与已故的老郑国公五分相似的面容,纵使心里千万般的恼怒,也只汇成了一句:
    “既如此,息哥儿便领这丫鬟回去吧。”
    郑衣息隔着帘恭声对郑老太太说:“多谢祖母。”
    旋即便屈尊纡贵地攥住了烟儿的皓腕,使力欲将她从冰冷的地砖上拉了起来。
    可烟儿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早已肿痛无比。
    郑衣息又不肯用全力,她一时便只能巴在了地面上迟迟起不了身。
    软帘后的郑老太太面色好看了几分。
    郑衣息却蹙起了剑眉,以寒意凛凛的目光睨着她道:“还想再跪?”
    烟儿急得满面通红,只得眨着雾蒙蒙的杏眸,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后,祈求般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周身的气韵一下子沉了下来。
    踟蹰良久,他满不情愿地弯折了些脊背。在众目睽睽之下,揽住了烟儿不盈一握地细腰,将她连搂便抱地带离了荣禧堂。
    非但是缠枝等人惊掉了下巴,连郑老太太也愣了好半晌,才道:“息哥儿既要抬举她,便赏些绸缎钗环给那丫鬟吧。”
    *
    烟儿从不知晓郑国公府的院落是这等的开阔通明,从荣禧堂到澄苑的这条路又是这般蜿蜒曲折。
    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终是在灯火阑珊处瞥见了双喜与小庄的身影。
    这两人皆提着一盏琉璃花灯,遥遥望见疾步而来的郑衣息,以及他怀里的烟儿后,俱是惊讶无比。
    小庄见郑衣息面色不善,便乖觉地迎上前去,朝着郑衣息伸了手。
    本是打算由他来搀扶行动不便的烟儿,可郑衣息若熟视无睹,一径往正屋里走去。
    念及烟儿在荣禧堂受了一回磋磨。
    郑衣息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将她扔在了罗汉榻上后,冷声道:“好生歇息几日吧。”
    而后便衣袂飘飘地往外走去,离去时恰好瞧见了靠在方凳上躲懒的圆儿。
    圆儿唬了一大跳,已是忆起了方才庭院里霜降的惨状,立时便要滴下泪来。
    谁曾想郑衣息却只是淡淡地吩咐她道:“明日一早给她请个府医来。”
    圆儿一愣,霎时点头如捣蒜。
    走出了正屋,郑衣息英武挺拔的身躯隐入了幽暗的夜色之中。
    四里之外唯一的光亮便是身侧支摘窗内的明亮烛火,烛火正映衬着一抹静静端坐在罗汉榻上的清丽身影。
    夜风将澄苑内西南角的那一架紫藤花吹得摇曳生姿。
    郑衣息鬼使神差地顿住了步子,黑眸的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糊纸之上。
    明澄澄的昏光正勾勒着女子婀娜身姿的身影,无端地便让人驻足流连。
    倏地。
    廊角处伫立的小庄轻唤了一声:“爷可要用晚膳,小厨房还留着火呢。”
    这一声裹着谄媚的讨好之语将郑衣息从朦胧思绪里拉回。
    他蹙眉暗骂了自己一声,恼怒着方才不合时宜的失态。
    又不是没见过貌美似天仙的女子,这哑巴也不过是生了副好颜色罢了,如此卑贱、不值一提,骨子酿着疯残血脉,实是连做个通房也不配。
    寂冷的夜风拂上郑衣息的脸颊,一潮又一潮地涌来,终是驱散了郑衣息心底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敛回目光,漆眸又沦回了毫无温度的模样。
    方才他愿意去荣禧堂将这哑巴救回来,也不过是因着那个吻而生出的一点点歉疚罢了。
    更别提他还要利用这哑巴的命来达成目的,总不能让她被磋磨地狠了,以至于耽误了他的计划。
    仅此而已。
    *
    非但是郑衣息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荣禧堂救下烟儿,烟儿自己也不明白。
    圆儿取来了药膏,拿了小银勺替她敷在了膝盖上,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疼惜:“原来以为姑娘成了爷的通房丫鬟,定是不必再吃苦了,谁成想膝盖上的伤就没好过。”
    烟儿笑笑,心里感念圆儿无微不至的照顾,本是意欲赠她些钗环首饰,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可她既是没有拿到过月例,连换洗的衣衫也依旧是从前那几件,只不过一日三餐的份例比寻常丫鬟好些。
    烟儿实在是囊中羞涩,便从床头拿出了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笑盈盈地展开给圆儿瞧。
    那软帕上绣着一朵清雅灵动的梅花,圆儿一瞧见便十分欢喜,连声道:“姑娘的绣活可真好。”
    两人一个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个笑而不语的听着,倒是把白日的委屈和烦事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
    翌日一早。
    郑国公传遍了郑衣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消息。
    素来冷情冷性的世子爷竟为了个通房丫鬟去荣禧堂要人,罔顾郑老太太的威势,在荣禧堂的一众仆妇丫鬟们面前,将那丫鬟抱回了澄苑。
    苏氏听闻此事后,连手上盘账的动作也快了几分,嘴里笑道:“既如此,便比着我们房里姨娘的月例,送去给那哑巴吧。”
    “这……”红双略有迟疑。
    苏氏瞟了她一眼,嗔道:“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袋还是这么不灵光?昨日郑衣息在荣禧堂下了老太太面子,老太太心里必然不舒服。今日我又抬了这丫鬟的份例,老太太会以为是谁的授意?”
    红双立时回过味来,遵了苏氏的吩咐,将裹着红布的五两银子送去了澄苑。
    一路上,但凡是各房各院眼熟的丫鬟,她总要停下来与她们攀谈一番,生怕对方不知晓她手里捧着的月例是要去送给澄苑的烟儿。
    *
    早膳之后。
    圆儿领了新来的府医进正屋。
    因烟儿只是个丫鬟,故也不必设屏诊治。那府医放下了药箱,便要替烟儿诊治。
    烟儿也事先在衣裤膝盖处剪了一条口子,以便府医为她诊治。
    两相一抬眼,烟儿与那新府医皆是一怔。
    那府医生的清俊儒雅,身量也颇为修长,倒是一副好人才。
    烟儿挥着手满面笑意,已是认出了府医的身份。
    “烟儿,原来你被你爹卖来了郑国公府里。”李休然惊呼出声道。
    圆儿在一旁歪了头,疑惑不解地问:“李大夫和我们姑娘认识?”
    李休然俊白的脸颊上染着些喜色,他仔细打量了一回烟儿,见她不再如从前那般狼狈瘦弱,一时便叹道:“你走后我找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可是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却没想到再相见便是在这高门大户之中,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成了主子身边的通房丫鬟,一个成了郑国公府的府医。
    初时的激动过后,烟儿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再见故人,便让她忆起了那一段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悲惨日子,还有醉酒的爹爹没完没了的痛打。
    说到底,即便在郑国公府饱受冷眼与薄待,日子过的也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烟儿从未享过什么福,可在进郑国公府前,唯一欢喜无忧的时刻,便是李休然带着她满山遍野地疯跑之时。
    思及此,烟儿的杏眸里便氤氲起了泪雾,李休然清润的眸子里也漾着浓浓的怜惜之意,他问:“你过的好吗?”
    烟儿便打了手势,告诉他:我很好。
    李休然沉默不语,眸光落在烟儿红肿糜烂的膝盖之上,眸中闪过些沉痛之色。
    “我替你上药。”他颤声道,人却对着烟儿狰狞的伤口无从下手。
    圆儿不知怎得也难过了起来,眼瞧着烟儿便要滚下泪来,还笑吟吟地打岔道:“李大夫辛苦,耳房里有小厨房新送来的松子糖和桃花糕,我去拿些给你吃。”
    圆儿退出去后,正屋里便只剩下了李休然和烟儿两人。
    李休然心内感慨不已,迎着烟儿泪意涟涟的杏眸,临在喉咙口的话已是脱口而出:“我去镇上学医,想攒下聘礼的钱,回来后你爹爹便……把你卖了,我……”
    他哭过,也闹过。更是日夜不休地守在了人牙子门前,却怎么也探听不得烟儿的下落。
    李休然很是消沉落寞了一段时日,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前尘旧事,便勤勤恳恳地在回春馆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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