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敛下眸子,不让里头的情绪泄出来分毫。
    于嬷嬷又坐了一会儿,遥见外间夜色寂寂,才说道:“老婆子该回去了。”
    郑衣息欲亲自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于嬷嬷却死死拦住他的手,只说:“息哥儿好不容易挣下了这些前程,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话毕。
    郑衣息眸子一黯,只得让双喜和小庄提着琉璃灯盏,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
    于嬷嬷走后的半个时辰里,郑衣息都好似陷在了无边无垠的情绪之中。
    烟儿却只是坐在藤椅里无声无息地打量着郑衣息清濯的身影。
    她说不清心间漾起的怪异感受。
    眼前之人分明是拥有了一切的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权势地位,他统统都握在了手心。
    可他此刻的神色为何会如此哀伤怮痛,凝着天上那轮圆月,漆眸里却怀着深深的思念。
    像极了她思念自己的娘亲一般。
    书房寂静了许久,直到送人归来的双喜隔着窗问了一声:“爷,奴才已给伺候于嬷嬷的那两个丫鬟塞了银子,命她们好生照顾嬷嬷。”
    郑衣息不过“嗯”了一声,方才眸底的脆弱不翼而飞,他敛回了思绪,又成了那个薄冷无情的郑国公世子爷。
    一炷香的工夫,郑衣息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搁下狼毫后走到了烟儿面前,问:“可识得?”
    烟儿一愣,诚实地摇了摇头。
    郑衣息此刻似是心绪颇佳,轻启薄唇念道:“这上面的两个字是烟柔。”
    烟柔?
    她明明是叫烟儿。
    烟儿眨着杏眸,疑惑不解地望向郑衣息。
    郑衣息也不打算向她解释,只说:“以后若有官场的人在,你便叫烟柔。”
    烟儿点点头。
    郑衣息今日耐心甚好,非但是给烟儿取了个名字,还提笔写了“大”、“小”、“中”这三个大字。
    “你不识字,便慢慢开始学起。”
    郑衣息将烟儿从藤椅里拉起了身,他此刻兴致勃勃,也不管烟儿的双膝是否刺痛无比,便将她拉到了翘头案前。
    问道:“可都握过笔?”
    烟儿被一道大力强扯着走了几步路,膝盖处刺痛不已,脸色霎时惨白无比。
    如今立在这翘头案前也是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可她既是不能出声讨饶,又违抗不了郑衣息的蛮力,便只能乖顺地立在他身侧。
    摇了摇头已示回应。
    郑衣息见她摇头,便欺身将她笼在了身下,握着她软若无骨的柔荑,彼此勾缠着握住了那狼毫。
    “挺胸,顺气,右手握笔。”
    烟儿不敢挪动,却觉上首那人的气息太过灼热,烫的她耳根止不住地发红,身子更是躬作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握笔握的好,别人便会以为你是出身侯府的大家闺秀。”郑衣息一时心潮翻涌,又对烟儿这个哑巴并不设防,便脱口而出道。
    烟儿倒是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只觉双膝那儿传来了一阵阵磨人的痛感,令她顾不上那股笼着她温热的气息。
    半晌后,郑衣息才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搁下手里的狼毫,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腰间的荷包。
    他脸上溢着的喜色立时落了下来,整个人又仿佛隐在了无边的暗色之中。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说:“世上缘何会有这样的道理?生你养你的人不能唤她亲娘,却要认个杀母仇人做母亲。”
    烟儿顿时身子一凛,她并非愚钝之人,也从下人们的风言风语之中听过郑衣息的出身。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罢了,我与你这奴婢多说这些做什么。”郑衣息自嘲一声道。
    第8章 不悦
    这一日过后。
    但凡是郑衣息宿在澄园的日子,他总会将烟儿唤来书房,教她写几个大字,再教她握笔。
    整个郑国公府里会识字的丫鬟不过凤毛麟角,如今却要再添上一个不会说话的烟儿,惹得不少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尤其是冰月与霜降。
    谁不知大太太身边的白芍正是因识字识得多了,才越过了不少伶俐的家生子,成了明辉堂的一等大丫鬟。
    论在主子跟前的体面,可比大房的那两个庶女要讨巧的多。
    冰月和霜降起先还战战兢兢地惶恐,生怕烟儿成了郑衣息的通房丫鬟后会使法子磋磨她们。
    可等了几日,既是没等来烟儿的刁难,还在廊下觑见她立在庭院里罚站的身影。
    此刻澄园的庭院里。
    烟儿头顶着一方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玉狼毫,清瘦的身姿歪歪斜斜地扭动,素白的小脸拧作一团,不敢让狼毫从托盘里掉落下来。
    膝上的疼痛磨得她额间渗出了些细汗,可她却是不敢松懈分毫,只好勉力秉着心内的那口气。
    而郑衣息却坐在了书房的藤椅之上,隔着大敞的屋门,边捧读着手里的诗册,边遥望着阶下摇摇欲坠的烟儿。
    他轻启薄唇,清冽的嗓音里掺着几分恶劣,“若是掉了,就再罚站一个时辰。”
    烟儿欲哭无泪,姣丽瓷白的面孔上浮现几分难堪之色。
    她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教她大家闺秀的站姿,站不好竟还要再多罚站一个时辰。
    垂立在侧的双喜与小庄也面面相觑了一回,都从彼此的眸中瞧见了如出一辙的不解。
    世子爷这是在挑女人还是再教女学生呢?
    双喜自诩更懂些郑衣息的心思,便避着人偷偷与小庄说:“你不懂了吧?”
    “这是爷嫌弃烟儿的出身,要教她些规矩,省得带出去丢了爷的面子。”
    小庄点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爷既是嫌弃烟儿不堪的出身,又何必要收她做通房丫鬟?
    冰月与霜降在廊角瞧见了这一幕,心里涌起了一阵喜色,前几日蓄起的惴惴不安立时消弭了大半。
    倏地,书房里又飘出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只是个哑巴,又不是个聋子。我都教了你三回了,怎么还是这幅不伦不类的模样?”
    话里的嫌恶之意根本不加遮掩。
    冰月与霜降愈发欢喜,彼此间交换了脸色后,便退回了寮房。
    只道:“我就知道爷瞧不上那哑巴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
    霜降也顺势笑道:“爷不过是被这狐媚子的美色迷住了一会儿而已,如今又醒转过来了。”
    *
    日暮时分,各方各院都摆起了膳食。
    双喜也从小厨房里提来了食盒,与小庄和秋生一起替郑衣息布膳。
    梨花木桌上摆着数十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菜肴,浓烈的饭菜香味从书房内飘到了庭院之中。
    而泰石阶下的烟儿却依旧在罚站。
    纵使她双膝仍是刺痛无比,肚子也饿得饥肠辘辘,却仍是不能挪动分毫。
    又过了一个时辰,等郑衣息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后,烟儿才被允准着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她膝上钝痛无比,走到泰石阶前,欲提脚迈步时,实是抵不住袭来的晕眩憋闷之意,两眼一翻栽到在了石阶上。
    双喜忙要过去搀她起来。
    郑衣息也站起了身,蹙着眉睥了眼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烟儿,便吩咐小庄:“将府医请来。”
    不多时,伺候烟儿的圆儿赶了过来,与双喜一齐将昏迷不醒的烟儿抬回了正屋的罗汉榻上。
    郑衣息却转身走回了书房里,铁青着脸凝视着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三日了,这哑巴字也写不好,站也站不像。
    当真是没用。
    不多时,府医赶来了澄园,双喜立在一侧听了一会儿府医的诊治后,才回了外书房。
    郑衣息已褪下了大氅,只着单衣坐在翘头案前,案上铺着大钺朝的舆图。
    他瞧得入神,清俊的面容上透着专注与真挚。
    双喜轻手轻脚地搁下了茶壶,瞥了一眼郑衣息,还是将临在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世子爷似是并不怎么在意烟儿的死活,他也不必多嘴多舌地说些讨人嫌的话。
    他正欲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时。
    身后的郑衣息却已从舆图里抽出了心神,冷不丁地出口问道:“府医怎么说。”
    双喜一怔,旋即答道:“府医说烟儿姑娘是积劳成疾,一时气力不支才晕了过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闻言,郑衣息的脸色辨不出喜怒。
    双喜忖度着他的意思,添了一句道:“只是……那府医说烟儿姑娘的腿疾要好好诊治,否则年迈时会落下病根。”
    郑衣息不以为意,又将目光放回了舆图之上。
    那哑巴命薄如丝,如何会有年迈的时候?
    双喜却顿住了步子,忆起方才抱进怀里那瘦弱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躯。
    踟蹰再三,仍是说道:“爷,你若是不喜欢烟儿,将她打发的远远的就是了,何必这般磋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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