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小半日,送走了各家宾客后。
    郑衣息便回了自己的外书房,伏在铁梨象纹翘头案上,将五皇子遣人送来的信笺拆开。
    上头赫然写着一首情意满满的艳诗,一手齐齐整整的簪花小楷,用词大胆放浪,尾处还印上了六角红梅的信款。
    “蠢女人。”郑衣息冷声骂了一句。
    旋即将那信笺撕碎了扔在青炉方鼎之中,虽已销毁了证据,可胸膛处凝着的怒意却久久不散。
    五皇子自然不似表面上那般仁善儒雅,刻意接近苏烟柔,迎得她芳心的原因也很简单——便是为了宁远侯府的兵权。
    只可恨那苏烟柔愚蠢不自知,被人甩的团团转不说,还将他的脸面一齐奉了上去,让五皇子踩在脚下践踏。
    郑衣息难消心中怒意,又不能与宁远侯府撕破脸皮,沉吟了半晌后,才吩咐双喜:“让嵇代他们去吓一吓苏烟柔,最好吓病些时日,少让她出门丢人现眼。”
    双喜忙应下,一溜烟儿地往书房外头跑去。
    只是吓一吓那个蠢笨的女人,却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满腔的怒意蓄在心口,却无纾解的法子,更令他怒火中烧。
    倏地,郑衣息便敛下眸子瞧了瞧自己的一双手,忆起在今日竹林里,他差点活活掐死的那个哑巴。
    虽是个哑巴,却有那般清丽动人的样貌。
    闲时拿来解解闷,倒也不失有几分意趣。
    郑衣息眸子陡然一亮,漾起些恶意凛凛的念头。
    *
    烟儿被吓得大病了一场。
    先是在竹林那儿差点被郑衣息活活掐死,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又被那阴险如毒蛇的丁总管盯上了。
    丁总管离去时放了好些狠话,愈发让烟儿惧怕无比,当日夜里便发起了高热。
    也不知方婆子是怕烟儿病死后无人磋磨,还是发起了善心,竟是绞了条帕子放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嘴里忍不住骂道:“熬不熬的过去,全看你这贱蹄子的命。”
    许是她命不该绝,两日之后,烟儿的烧便退了下来。
    此番郑国公府的花宴办的人人称赞,郑老太太自觉面上有光,在荣禧堂撂下话道:“那日在花宴上当值的下人们赏一个月例银,午膳多两盘肉菜。”
    大太太刘氏坐于下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捻着手里的佛珠不声不响,仿若荣禧堂里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二太太苏氏却娉娉婷婷地走到郑老太太身旁,接过紫鹃手里的美人捶,替老太太捶起腿来,还笑道:“宁远侯夫人离去时还拉着媳妇儿的手念叨,说咱们府上的丫鬟个个样貌清秀,干活又爽利。”
    郑老太太最喜听奉承之语,苏氏又生了一张伶俐巧嘴,回回都能把她老人家逗得眉开眼笑。
    “要我说,还是母亲会调教人。您院子里的丫鬟和长嫂院里的白芍待客时落落大方,又插金戴银,穿了那么鲜亮红艳的一身罗裙,惹得那京兆尹府家的夫人连连称赞:‘府上的小姐可当真是貌美有气度’,母亲您说好笑不好笑。”
    荣禧堂内霎时沉寂得鸦雀无声,大紫檀雕猁案旁歪躺着的银发老妇人止了笑意,矍铄的眸子扫过刘氏与她身后的白芍,不由冷哼着笑了一声。
    “婧语和婧嫣被你养的胆小怯弱,通身一股登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你这陪嫁丫鬟倒比她瞧着更气派几分。”郑老太太面色冷凝地发难道。
    刘氏立时从紫檀木太师椅上起了身,恭声道:“儿媳不敢。”
    白芍也红了眼眶,只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却是半句也不敢辩。
    苏氏将美人捶递给了紫鹃,烟烟袅袅地走到刘氏身旁,笑盈盈道:“母亲向来疼长嫂,如今长嫂不过是御下不严,对身边人松泛了几分,却也不是什么大错。”
    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郑老太太的面色愈发难看,瞥了刘氏好几眼,才道:“她能管得好什么家?”
    又一派慈和对苏氏说:“这几日你多留心着些,将府里那些偷奸耍滑、吃酒赌牌的下人统统撵出去。”
    苏氏连忙应下。
    出了荣禧堂,一脸喜色的苏氏便被一大群仆妇们簇拥着去了前院的议事厅。
    她与刘氏皆是出自金陵豪族的大家闺秀,管家理事不在话下。郑老太太虽偏宠她这个二儿媳,却不得不给刘氏这个长媳冢妇几分薄面。
    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首肯,苏氏便欲大展拳脚,先撵走几个刘氏的心腹仆人,也好让自己的人够上采买的肥缺儿。
    “二太太。”
    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凑到苏氏跟前,讨好似地笑道。
    苏氏认出这婆子是丁总管的二儿媳丁忠家的,便也给了个好脸,问道:“可是要支对牌?”
    丁忠家的笑得愈发得意,先是赞了一通苏氏的品貌,而后才道:“花宴上大房出了八个丫鬟去水榭伺候,却有一个叫烟儿的丫鬟躲病不出,也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缘故,二太太该给她些颜色瞧瞧,省得这蹄子不知天高地厚。”
    第3章 挨打
    西院内芭蕉正绿,春意渐浓。
    烟儿挽着鸦发,绕了个松松的云鬓,躺在寮房最里侧的木板床上,透过窗棂赏景。
    廊庑下,方婆子与两个交好的嬷嬷正边磕着十香瓜子,边嚼些不堪入耳的舌根。
    “丁忠仁的大儿子都比这哑巴大了两岁,他竟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可见是连脸面都不肯要了。”
    “国公爷这般信赖他,别说是讨个在外院做活的哑巴,便是他瞧上了大太太身边的白芍,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说笑声飘入烟儿耳畔,迫得她阖上了杏眸,方才堪堪止住里头卷涌起的泪意。
    一刻钟后,人迹罕至的西院院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来几个面色板正的粗壮婆子,抬脚就问:“这儿可有个叫烟儿的丫鬟?”
    方婆子几人被这等阵仗唬了一跳,来不及藏那枕凳上的瓜子壳,便高声嚷嚷道:“在寮房里躺尸呢。”
    几息后。
    鬓发松乱、病容未散的烟儿便由两个粗壮的婆子们架着出了寮房,一径往前头的议事厅走去。
    回廊上到处是各方各院有头有脸的仆妇,遥遥地瞧见烟儿被架着的狼狈姿态,便小声地说起了些闲话。
    左不过是丁管事瞧上了一貌美的小丫鬟,不巧被家里的母老虎察觉,正使了法子要磋磨这小丫鬟一事。
    绕过角门后的影壁,便能觑见议事厅前厅的门廊。
    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在廊柱旁,给那两个架着烟儿的婆子各塞了一两银子。
    “这钱可不是这么好拿的,一会儿打板子时得让这丫鬟出气多进气少才行。”丁忠家的略嫌不耐道。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烟儿左手边的婆子便有些踟蹰不定,右手边的婆子却接下了银子,反而奉承起了丁忠家的:“我们省得,好姐姐放心,不过是个比花儿还娇弱的丫鬟,挨不过我们手底下的十个板子。”
    丁忠家的这才点了点头,又往议事厅后头走去。
    烟儿病的昏昏沉沉,四肢绵软使不出力来,只得任由这两个婆子摆布。
    她虽意识朦胧,却还是听清了丁忠家的与那两个婆子间的谈话。
    二两银子,就要买了她的命吗?
    烟儿被这两个婆子端放在一人宽的春凳上。
    朦朦胧胧间,似是瞧见了上首坐在瑰色扶手椅里的华服美妇人,鬓发里簪着淬了璨色的金钗,黄澄澄的晃人眼目。
    苏氏不过睥了眼被按在春凳上的烟儿,便勾唇笑道:“打十个板子吧,再送到庄子上去。”
    冷冰冰的一句发落之语,没有前因,没有缘故,唇舌翕动之间,已定下了烟儿的命数。
    一条贱命,值二两银子。
    烟儿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侧眸朝着那两个婆子望去,杏眸被泪雾遮掩,却还是能映出满腔的伤怮之意。
    “姑娘,你我本就是贱命一条。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去了地狱阴私寻仇人,可要找准丁忠家的和她那婆婆才是。”那婆子压低了声音道。
    话音甫落。
    那一丈长的圆木棍已落了下来,十成十的力道击捶在烟儿的臀骨处,痛得她泄出了两声小兽泣血般的嘤咛。
    苏氏却被这等闷骨伤筋的喊声所扰,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堵上嘴。”
    粗麻布塞入嘴中。
    烟儿如今彻彻底底成了个哑巴,连临死前的留下些挣扎声响的资格也被剥夺。
    第二棍正要落下时。
    郑衣息已绕着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疾步走入了议事厅,瞥了眼春凳上气息奄奄的烟儿,冷声与苏氏说:“二叔母好大的威风。”
    他本就是个矜冷自傲之人,如今抿起的嘴角里少了几分和善的笑意,只剩怒意凛凛的肃杀。
    苏氏虽时常与刘氏打擂台,却不敢得罪了郑衣息,当即便改了面色道:“息哥儿怎么来了?”
    郑衣息懒怠与苏氏多费唇舌,不过多瞧了烟儿两眼,薄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几分恼意。
    “二叔母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
    苏氏愈发胆寒,立马吩咐丫鬟们把烟儿从春凳上抱了下来,再搬来藤榻,让烟儿趴在上头挪动。
    “息哥儿,二叔母……”
    郑衣息却是半点面子也不肯给苏氏,只命双喜与梧桐将烟儿带去澄苑。
    独留苏氏一人立在原地,久久也压不下脸上的难堪之色。
    *
    澄苑内。
    梧桐与双喜搬来了个藤椅,藤椅上躺着个花容月貌的丫鬟。
    且郑衣息还随手赐下了价值百金的玉容膏,并道:“替她涂药。”
    正在庭院里侍弄兰花的冰月、霜降、珠绒三人面面相觑,眸色里映着如出一辙的惊讶。
    冰月去博古架上取来了玉容膏,与霜降一齐褪下了烟儿的衣衫,在伤处细细柔柔地敷了一层玉容膏后,才走出隔间问廊庑立下的梧桐。
    “这是老太太赏的丫鬟?”
    梧桐摇摇头:“爷什么都没跟我说。”
    冰月再去耳房问正在歇脚的双喜。
    双喜贼溜溜的眼珠一转,边吃果子边答:“冰月姐姐可是吃味了?”
    冰月红着脸啐了他一口:“你若再没个正形,明儿要我做的香囊、荷包,可不能够了。”
    双喜这才正色答道:“她原先在西院里做活,生的倒是一等一的貌美,可惜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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