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舟朝前指了指。
    谢春山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萧怀舟却好像看得见,他也是头一次对这种竹竿感兴趣,所以手上上下下在空中比划着。
    “你看,他蹲在店铺门口拿手里的竹竿量水的深度,这应当是在计算雨水的数量,他刚才说客栈地处整个钱塘镇最高的位置,可客栈门口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背,可见大水要来。”
    大雍朝之中有这种能人,萧怀舟还是很欣慰的。
    虽然暂时只是一个孩子,可是这样了解降雨量的孩子,长大了很有可能有一番大作为。
    谢春山平静的站在萧怀舟身侧,他的眼中,那家店铺门口空无一人。
    没有小男孩。
    也没有竹竿。
    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青石砖上积压的水塘里,溅起星星点点的湿冷。
    但谢春山没有开口。
    谢春山是修道之人,本就比寻常凡人目光清澈,不容易被脏东西蛊惑。
    而且这些脏东西是很能明辨是非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去招惹一个道君,所以绝对不会在修道之人面前显行。
    刚才师弟已经提醒过他,钱塘镇上方黑气隐隐约约,在这里出现什么东西都不足为奇。
    谢春山不提,只是不愿意吓着萧怀舟。
    萧怀舟和谢春山并肩走在雨里,还准备去追那个小男孩。
    谢春山依着他,一起踏水而去。
    萧怀舟眼中,小男孩走走停停,几乎将镇子上每一户商户人家门前的水塘全都量了一遍。
    嘴里念念叨叨的似乎在说着什么数字。
    丈量完毕之后,小男孩就径直往城外走去,走到城外东边的小河边又量了好一会儿。
    眼见小河边的水已经漫过了小男孩的膝盖,分明就是一眼都能瞧出来的洪水。
    小男孩似乎恍若未闻,自顾自往河中心走去,手里的竹竿也已经整个被水淹没。
    萧怀舟看着那个小男孩半个身子都进了水里,然后接着就到了脖子。
    他刚准备出口喊住,却听一阵马蹄声声,一匹枣红色骏马毫无顾忌地踏入冰凉的河水中。
    马上跨坐着个身披铠甲,内里红衣的威武小将军。
    小将军弯腰侧身,借着马匹冲出去的惯性一把就将小男孩从水里捞出来,反手困在马上。
    骏马身形修长,长蹄掠过水面,很快就分水而出,越过了河堤来到萧怀舟面前。
    “是你们家小孩没有看好吗?”
    小将军居高临下,目光只落在小孩身上。
    出了城,雨势有点大,迷迷茫茫遮住了眼。
    小将军没能看清萧怀舟,只知道河岸边站了两个无动于衷的人。
    两个不会带孩子的人。
    萧怀舟却有些震惊。
    “顾亭安?”
    被叫了名字的小将军忽然抬头,以同样震惊的目光回报。
    “呀,萧四!”
    这个称呼一出,就证明他们两个人十分熟悉。
    谢春山无意间嗅到一抹不寻常的气息。
    尤其是顾亭安这个名字。
    他听萧怀舟提起过,只提了一瞬就岔开了话题。
    谢春山有一些警惕盯着眼前的小将军。
    “你家孩子啊?这都看不好,若我晚来一步岂不是要掉河里淹死了?”
    顾亭安回头,想要将刚才被他禁锢在马后面的孩子捞起来交还给萧怀舟。
    却只捞到了一件湿漉漉的破布衣裳。
    “刚才还在这儿的,该不会又被我吓跑了吧?”
    顾亭安皱起眉头。
    他生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尤其在雨中身披冰冷的铠甲,只需要稍稍板起脸来,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就会让人想要退避三尺。
    萧怀舟知道,顾亭安平日里其实不是这种德性。
    他们俩怎么说也是那种一起打马长安过的少年郎,甚至还讨论过哪家花楼的美酒酿的更是时候,也算是从小纨绔到大。
    如今一个披甲上阵成了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板起脸来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点吓人。
    不过吓不倒萧怀舟。
    只是萧怀舟刚才也专注的在看顾亭安,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小男孩是什么时候跑了的。
    跑就跑了,怎么衣服都落下了。
    “也罢,跑就跑了,我吓唬小孩也不是一天两天,寨子里的孩子都躲着我,何况一个陌生小孩。”
    顾亭安这话有些自嘲。
    萧怀舟沉默垂下头。
    顾亭安曾是大雍朝的镇北将军。
    顾亭安前世也算是个英雄,顾家满门忠烈,一直镇守在大雍朝与东夷之间,成为大雍朝对外的一把利剑。
    当时的百姓俗称,只要有顾家军在一日,东夷便不可能踏破大雍皇土。
    可惜啊,将军可镇守一方疆域,却无法镇守人心。
    大雍朝逐渐安稳下来之后,这些个武将将军们就不如之前受宠。
    萧长翊要叛国,必须要先除掉顾家军。
    萧长翊后来用了个通敌之法,加上后期萧帝手握大权,逐渐开始多疑,对任何人都不够信任,所以轻而易举就引得萧帝诛杀良将,将顾家上下三十多口人都葬送在断头台上。
    顾亭安是唯一逃出生天的。
    后来断断续续还是有一些关于顾亭安的传言过来,说是顾亭安一路逃到了东山,落草为寇,成了山大王。
    可是曾经的将士们仰慕顾家军,又纷纷去投奔顾亭安,一来二去的,顾亭安身边的兵马人手又多了起来。
    一直到东夷入侵,大雍山河破碎。
    萧怀舟曾经修书一封给顾亭安,希望他可以出山来帮自己。
    或者说来帮他带兵。
    有顾家军的声威在,大雍朝不至于这么快被人催枯拉朽,打的破烂不堪。
    可直到国破家亡,直到萧怀舟身死,他都没有能等来顾亭安。
    萧怀舟并不怪顾亭安,毕竟顾家满门确实是萧帝一错手诛杀的,顾亭安对大雍朝有恨意也情有可原。
    如今一世已过,再去探究谁欠了谁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重活一世,良将还在,萧怀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这一世,可不能埋没了衷心耿耿的顾家。
    说起来,他与这位顾将军,倒是有着不少‘往事’。
    若不是故里祁横插一脚,萧怀舟甚至想过这一世,他极有可能同顾家结亲,从而和顾亭安互帮互助……
    他维护着顾家军,顾亭安替他把萧长翊狠狠暴打一顿。
    “我的青梅竹马,你不在大雍朝好好的待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顾亭安反手自背后取出一壶粗坛酒,大咧咧举起来便豪爽饮了一口。
    在战马上随身带一壶酒,也就只有顾亭安一人敢做这种事。
    听到青梅竹马这四个字,谢春山不由得眼皮子一跳。
    他即使再归于深山,再不通人情世故。
    也明白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
    何况眼前的萧怀舟,确实和这个男人十分熟悉。
    至少在王都,谢春山没有听见任何一个人敢直接称呼萧怀舟为“萧四”。
    “呦,身边还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道长,几年不见你倒是口味一直都没变。从前我记得你就喜欢三清宗那些个年轻小道长,每一次祭祀的时候,你总会拉着我偷偷躲在城墙边看那些穿白衣的小道长,怎么,这次干脆拐了一个回来?”
    顾亭安想要凑近看看谢春山的脸。
    “让我瞧瞧,这小道长是不是三清宗你看上的那个?”
    可刚往前伸了个头,却被一股逼人的寒意定在当场。
    顾亭安是谁?
    是战场上杀伐果断,铁甲染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将军。
    他手上背负着的人命,没有一万也有数千了。
    任凭谁站在顾亭安的面前,被那血腥气染就的铁甲晃一晃,都会面露怯色,见不得这种血光。
    可偏偏站在那儿的黑衣道长没有。
    反倒是神色冷淡,微微掀开的眼皮里除了不屑。
    便是杀意。
    比战场上还要凶险万分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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