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杨世醒没有存着和她聊天的心思,答完之后就负手起了身,往阁外行去。
    阮问颖跟在他的身后,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途中,她注意到他这一回过来只带了几名护卫,素日里跟随在他左右的山黎不见踪影,心里不由得生起了一点疑惑,但最终没有开口相询。
    他们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她自然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他随心所欲地提问。
    也因此,在接下来的一路上,不管阮问颖有什么话想说,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只要杨世醒不开口,她就也不开口。
    沉默地上了马车,沉默地坐在车厢,沉默地与他面对面,不做交流。
    行至别庄,杨世醒率先下了马车,阮问颖紧随其后。
    许是多日的清修让她的腿脚变得有些迟钝,下车时她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不小心踩空了一阶马凳,险些栽倒,被杨世醒扶了一下才站稳。
    扶在臂膀处的手强劲有力,隔着衣衫传来一阵热度,让她的心倏然跳动了一下,涨红了一点脸庞,朝他道谢:“……多谢。”
    杨世醒看她一眼,没说话,兀自转过身向前行去。
    阮问颖脸上的红晕于转瞬间消失殆尽。
    尴尬、羞愧、难受……种种情绪在她心头交织,让她恨不得钻进一条地缝里。
    她咬紧下唇,暗中鞭策自己,忍下难过之情,勉强驱动脚步,跟上前。
    早有侍从牵着两匹骏马等候在不远处,杨世醒首先骑上一匹,阮问颖骑上另外一匹。
    她骑得很认真,牢牢握住缰绳,踩住马镫,以最稳妥的方式上了马,不让刚才的事重演。
    她的动作不算慢,但杨世醒还是没有等她,行云流水般引缰离开,仿佛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不曾朝她看来一眼。
    她于是又咬了会儿唇,才轻抖缰绳,驭马跟了上去。
    杨世醒带她过来的别庄并不陌生,他们两人以前也曾来过几回,同样策过马,还游过船,编织过红花绿柳,采摘过桃李橘杏。
    如今,周围景致依旧,却物是人非。
    别庄依山而建,背靠一片深林,中有一条宽河流过,沿岸水草丰茂,极其适宜游览。杨世醒放缓缰绳,引着马在河边慢慢前行,阮问颖跟在旁边,与他保持着半匹马身的距离。
    少年打马信缰游,本该是一件纵情恣意的舒畅乐事,两人间的沉默却犹如一道鸿沟,给这幅春意浓的画卷平添了一笔秋日的萧瑟。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杨世醒缓缓开口:“说说吧,你准备怎么和我退亲?”
    阮问颖怔了一怔,抬眸看向他,旋又垂下,安静了一会儿,低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
    杨世醒在听完之后笑了:“不错,想得很周全,我若是你的长辈,恐怕也会相信你的这番说辞,认为你是移情别恋。”
    “就是有一个问题,你怎么能确保他们会被你和那位张公子的真情打动,支持你退掉这门亲事呢?”
    “我……我不确定。”她垂头盯着手里的缰绳,“我只能尽最大努力去争取他们的同意,倘若还是不行,我就会——会——……”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觉得不管是自己先嫁人后等死,还是把长安殿一事告知安平长公主的打算都不是特别的妥当,不能在他的跟前说出来。
    喃喃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听天由命吧。”
    “是吗?”杨世醒分辨不出情绪地应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把长安殿里发生的事告诉你母亲,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再为此发愁了。”
    阮问颖心头一跳,带着几分心虚与羞愧地争辩:“我当然不会——这、这是你的私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杨世醒又是一声应,转头朝她扬眉一笑:“那你也可以考虑先嫁给我,和我虚与委蛇,等获取了我的信任再用计将我除掉,独揽天下大权,就如赵魏的阳圣皇后一般。”
    阮问颖这下是真的感到吃惊了,急忙辩驳:“怎么会——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真的没有?”
    “我发誓!”
    “那就是嫁给我,然后什么也不做,只等着我下手把你除掉,舍生取义,保全整个阮家。”
    “……我也没有这么想过。”
    “你发誓?”
    “……”
    阮问颖的脸因为心虚红了。
    她目光闪烁,避开对方似笑非笑的视线,深埋下头,握紧缰绳,咬唇低道:“反正这些法子都是行不通的,我想也没用……”
    “那倒未必。”杨世醒道,“我方才说的最后一个法子就很好,只要牺牲你自己,就能成全我们所有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了。”
    阮问颖感到指尖发凉。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你要让我用这个法子吗?”
    “这就得看你自己了。”他道,“看在我们以往的情分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只是这条路有多宽,取决于你的决心有多强。”
    她怔怔抬头:“……什么?”
    杨世醒朝她一笑,偏头往前方一侧,示意她把目光看过去。
    阮问颖迟疑而望。
    视线所及之处,正是别庄里仅有的一片幽幽深林。
    “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落在了那里,你若能在天黑之前帮我找到,我就主动去向陛下提出退亲,不牵连你和你们阮家半分,若找不到,就只能委屈你一点,嫁给我了。”
    杨世醒唇角弯起,湛然似若随风:“——如何,你肯应下吗?”
    阮问颖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并且,首先在她心里激起波澜的,不是他的退亲要求,而是那声称呼。
    他……不再把陛下称呼为“父皇”了吗?
    是确认了什么,还是——?
    “怎么样,你决定好了吗?”杨世醒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打起精神,不再沉迷于探究他的身世,好好思量了一下他方才之言,询问:“你要给我你找什么?”
    “我说了,找一件重要的东西。”他道,“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全看你自己。”
    阮问颖蹙起眉,觉得他是在寻她开心:“林子里这么大,一件不知道大小模样的东西……你要我怎么找?”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对方轻松回答,“退亲这么麻烦的事情,你要我平白替你包揽下来是不可能的,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代价是帮你找东西?”她觉得有些可笑。
    先不说依他的性子,会不会把如此重要之物随意丢弃,就是不小心丢了,也应当赶紧派人搜寻才是,怎么会轮到她来做这件事?更不要说变成与她交易的筹码。
    杨世醒嗤笑:“我倒是想让你付出点什么,可你有能给我的吗?你一无官职,二无财力,三无名声,不过白担着一个镇国公嫡女的名头,无论朝堂民间都对我无所助益,能付出什么代价?”
    “我愿意给你机会,让你用找东西来换取我的退亲,已是世间罕有的宽宏大量,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反过来责问我?”
    辛辣的话语说得阮问颖面红耳赤,看着他脸上轻讽的神情,她从心底感到一阵难堪。
    他说得很对,她的确什么都没有,这是事实。
    可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对她说过,告诉她,她什么都不是。
    他原本……应当是想给她留两分面子的吧,可惜她非要自作聪明,把话说开,所谓的自取其辱也不过如此。
    阮问颖面颊烧烫,几乎忍不住想垂下头,勉强才维持住神情,竭力平静道:“……只要我帮你找到那样东西,你就答应和我退亲?”
    “只要你能证明给我看你的决心。”他道。
    “好。”她握紧缰绳,缓缓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你。”
    杨世醒盯着她。
    片刻后,他道:“你可以去找了。”
    阮问颖引缰一动,策马朝深林疾驰而去。
    第121章 我不是傻子,知道你对我存的什么心思
    出身将门世家, 又自小习武,阮问颖的骑术可谓娴熟,不一会儿便到了林中,开始寻找杨世醒所谓的重要之物。
    她很清楚, 要在这么大的林子里找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这是她唯一一个能够全身而退的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而且杨世醒说得很明白, 他只想知道她有多少退亲的决心, 所以这件东西一定是被他故意丢弃在林子里的, 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费心寻找,不可能被她一眼看到或是很轻易地寻到。
    所以是小巧玲珑、容易淹没于茫茫林海, 且具有一定价值的……
    玉佩?
    阮问颖心底浮现出一个猜想。
    会是这种东西吗?
    她咬着唇, 有些不能确定,总觉得谜底不会如此简单。
    虽然要在深林中寻找一块玉佩也将近难如登天就是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她浪费, 离天黑还剩不到两个时辰, 她必须要赶在日落之前把东西找出来,遂不再多想, 一边策马在林中环顾搜寻, 一边在心里不断盘算着那东西会被丢弃在何处。
    应当不是在树盖枝桠间,杨世醒不会在这方面刻意为难她,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她也有足够的理由来争辩。
    剩下的就是灌木花丛之中了……或者溪流?她记得林间有几条很浅的小溪,还曾在里头见到过一尾很漂亮的鱼,想让当时与她感情甚好的杨世醒帮忙捉了给她带回府里去养……
    阮问颖在林子里找了很长一段时间, 心情从紧张到焦急再到疯狂, 最后归于虚无的平静, 跌宕起伏几番变化, 汗水都打湿了鬓发,只觉得人生中再也不会有此一遭这么难忘的经历。
    她有些麻木地想,找不到便找不到吧,不过是回归原样而已,杨世醒给的生路没有了,她还有自己的路可以走。
    而待到那时,她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就能够揭晓答案了。
    好在老天爷似是终于厌烦了把她逼上绝路,给了她一回真正的惊喜。
    在一条水流平缓、清浅明澈的溪中,夕阳的日照映出了一点光,她下马查看,发现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玉佩。
    她缓缓伸手把它捞出。
    玉佩通体沉碧,质地极为上乘,正面刻着“杨”,反面刻着“世醒”二字,于左下角处雕了一个印,周围饰以蟠龙祥云。
    竟是代表着杨世醒皇子身份的玉佩。
    阮问颖把它捧在手心,怔怔地看着,一时忘记了言语。
    他居然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丢弃了?就为了知道她有多少退亲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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