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太后以为醒儿是信王的孩子,那么他的安危暂且算保住了。只是……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呢?”
    安平长公主摇头:“我问过母后,她只和我说她在宫中自有耳目,此等混淆皇室血统的事体休想瞒过她,但我总觉得不会是这样,皇兄——”
    她停顿了一下,有些生硬地接下去:“他虽然不知晓此事,但他当时对你和腹中的孩子万分紧张,把宫里内外仔细地清理了一遍,就算是母后的人,以他的性情也不会松手饶过。”
    “那太后是如何知晓的呢?”皇后蹙眉疑惑,“如果不是她自己查到的,难不成是别人告诉她的?”
    “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你、我与母亲三人,接生的太医和稳婆也是母亲精挑细选的,怎么会泄密给他人知晓?”
    “接生的太医和稳婆可信吗?”
    “母亲握有他们几家人的命脉,应是可信。”
    “那就奇怪了……”安平长公主皱眉思忖,想了想,没想出答案,遂烦躁地摆了摆手,道,“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那个孩子长得与皇兄有五分相像,我不信他和杨家没有关系,你最好去问清楚姑母这孩子到底是从哪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如果他是皇兄的孩子,一定要弄清楚他的生母,我可不希望我的颖丫头嫁给一个贱婢之子。”
    皇后听了先是一怔,继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醒儿是陛下的亲子,他的生母又是你看得过去的身份,你就会把颖丫头嫁给他,是不是?”
    安平长公主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也希望能这般皆大欢喜。”
    皇后道:“可是,那些能得你满意的女子,不是似宜山夫人般踏入了仕途,就是如你我二人一样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大家公子为妻,怎么会进宫来为奴为婢?”
    “陛下的后宫就更不用说了,鲜有高门勋贵之女,即使在四妃中,也只有贞妃和贤妃的家世可堪一提。”
    安平长公主截断她的话:“颖丫头绝无可能嫁给张氏之子。”
    皇后平缓接续:“这是自然,我也不认为她会让自己的孩子落入他人手中。”
    “贤妃也是同样的道理。她二人位居四妃,又在当年得到过陛下的看重,倘或有孕,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将养着,让母亲拿了来给我。”
    安平长公主闲适轻笑:“贤妃与你同出一族,本就是为了给你借腹生子才被送进宫来,倘若是她的孩子,你不可能会不知道,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不错。”皇后轻声应下,“剩余的妃嫔、昭仪、美人之流,不是出身小门小户,就是番邦进贡的女子。她们的家世,陛下尚且颇有微词,长公主就更不会入眼了。”
    “掖庭倒有几户充宫的役女出自名门大户,可她们都是戴罪之身,入了奴籍,才情心性或许不缺,但在身世上却差了一着。”
    “且前几年太后身体有恙,我在随同陛下给太后祈福时,做主将这些苦命的女子放了出去,想从她们之中寻得醒儿的身世,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安平长公主瞧向她,目光锐利了几分:“你觉得六皇子是掖庭宫女的孩子?”
    皇后低声道:“我不知晓,但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结果。我也曾问过母亲,她欲拿谁家的孩子来给我,她让我不用操这个心,安心待产便是,定不会把事情搞砸。所以……”
    安平长公主道:“原来如此。”
    “姑母手腕当真了得,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个孩子,容貌性情皆与皇兄有半数相似,不仅把我弄迷糊了,连带着让母后也生了误会,以为他是你和三哥的孩子。”
    她定下结论:“总之,你尽早将他的身世查探明白。皇兄那边我会去说,让他暂缓婚期,左右颖丫头年纪不大,离出嫁还有几年时光,这番说法合情合理,不会惹他疑窦。”
    皇后询问:“待醒儿身世查明,长公主意欲何为?”
    安平长公主垂眸,凝睇池中的游弋桃鱼。
    微启红唇,缓缓道语。
    “若为贵子,一切依旧。如是贱类,前尘尽弃。”
    第90章 她一直都在他的忍耐限度内行事
    阮问颖觉得头晕目眩。
    天地仿佛在一瞬间抽离了, 让她心中充斥着下坠与窒息感。
    她的耳边翁然作响,安平长公主与皇后说的话,她好像全部听清楚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思绪凝滞在沉潭里缓缓搅动, 带来寒冬中最深重的冷意。
    外头不知道何时没了声响, 只有北风的苍凉呼啸在附近回旋,显得格外冷寂。
    阮问颖做梦也没有想到, 有朝一日, 她会听到如此一番谈话。
    不, 或许她就是在做梦。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这种发生在戏说里都会被嘲讽异想天开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真实的?想想就很荒唐。
    比如皇后, 她素来通情达理、温婉可亲, 不仅与陛下多年夫妻情深,而且清心寡欲, 从不贪恋权势, 如何会做出这等事体?
    就算她是在真定大长公主的逼迫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可是想要达成这种目的并遮掩真相十数年, 不让他人尤其是陛下生出半点疑心, 谈何容易?
    更不要说安平长公主,她与真定大长公主虽同为杨室公主,但她和陛下是嫡亲兄妹,向来手足情深,又地位稳固,不需要冒如此大的险来进取。
    就像她与皇后在谈话时说的那样, 如果她真想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 大可以慢慢等太子的人选出来, 再让陛下赐婚, 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一桩欺瞒大事。
    阮问颖想不明白。
    她试图梳理清楚其中的关节,但她的思绪似乎和这天地间的冰雪一样被冻住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一定是在做梦。
    因为这太可笑、太荒唐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
    正当阮问颖沉浸在这股虚幻中时,一个声音低低地在她耳旁响了起来,吓得她一个心悸,呼吸都停了一停。
    “走。”
    是杨世醒。
    她方才听长辈的谈话太过入神,都忘记了还有他在,此刻听闻他的言语,心头便是一紧,不知道要摆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他。
    好在对方没有想和她交谈的意思,只是提醒了她这么一下,就半牵半扯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假山的出口处走去,留给了她一点思考的余地。
    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她此刻心头一片空白,对什么都感觉迷茫,不知道要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兼之洞中光线昏暗,他垂头行走在她的半步跟前,看不清神情,也不说话,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着,让她更加觉得心慌不安。
    出口处的台阶由石块堆砌而成,并不齐整,又差不多到了正午时分,日头高照,阮问颖受到明暗交替的影响,眼前有些犯花,脚下便打了一个趔趄。
    杨世醒扶住了她,让她站稳了,免于摔倒。
    她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看向他,想要道谢。
    但在她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她的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话尚未出,便已先止。
    杨世醒的神情很平稳,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之色,也不是生气时的面无表情,只有平淡,足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他的眼底也一样,如沉潭古井,与她四目相对时,像轻风拂过山隘,不动半分。
    阮问颖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平日里,他在面对她时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即使在真正动怒的时刻,他的表情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冷漠,失去了七情的色彩。
    她很能理解他,因为她现在的脸色也一定和他一样,好不到哪去。
    安平长公主与皇后的谈话就像一道惊雷,击碎了一片春日向好的湖面,不管是谁听了都不可能如常接受。
    但理解是一回事,真正面对这样的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安平长公主说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这话很对。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加觉得无措。
    因为杨世醒此刻的表情,对她全然没了往日的亲近。
    纵使他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带着她行过弯弯绕绕的曲径,并在刚才扶了她一把,直到现在也没有松开手,她依旧觉得他很疏远,看不穿他心中所想。
    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冲他露出一个略显局促的微笑,轻声道:“……多谢。”
    杨世醒没有回答,带她离开假山,往回廊上行去。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安平长公主和皇后只是离开了暖池畔,尚不确定去了哪里,要是他们在中途遇上就糟糕了。
    但这会儿的阮问颖已经没精力去想这些,只顾跟着身旁人行走,心想,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管不着这么多了。
    好在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杨世醒心有成算,他们一路顺利地离开了长安殿,没有碰上任何一名宫侍。
    到了外面,三益上前见礼,回禀情况,道皇后与安平长公主才带着人离开,看方向是往长生殿而去,原先轮值的宫侍还没回来,应是去用午食了。
    对此,杨世醒没有多言,微微颔了颔首,示意对方退下。
    倒是阮问颖心中一动,回拢了两分思绪,低声和他道:“差不多到了午膳的时辰,我……我先回母亲那里了,你也——回去吧……”
    “你准备回哪里?”杨世醒看她一眼,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无风无浪,平淡无波。“跟我回含凉殿。”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最终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表示了同意,和他一起回了含凉殿。
    许是在先时得到过吩咐,山黎早早备齐了一切,候在殿中,一见他二人回来,便即命人上菜,很快,曲泉阁里就摆满了一桌子热腾腾的午膳。
    多是常见的冬日膳食,只有一道热汤未曾见过,飘着微微的辛辣味,不知是张御厨新研制的菜式还是新传入宫里的民间偏食,抑或是哪个臣属小国进贡的特产。
    含凉殿冬暖夏凉,哪怕外头的湖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穿廊过榭时泛着汩汩的冷气,殿里也依旧暖烘烘的。
    尤其是这曲泉阁中,窗挂明帘,地铺毛毡,无论行走坐卧皆无半分声响与冷意,热腾腾的饭菜更是给室内增添了一分温暖。
    可惜不管是阮问颖还是杨世醒都没有用膳之意,沉默地相对而坐,任由膳食慢慢冷下,直至汤凝羹固,也没有谁动筷出声。
    如果说,阮问颖之前在假山那里还有一点震惊之下的恍惚,如坠云雾,那么现在,她就是彻底清醒了,虽然依旧觉得难以置信,但已经能正视整件事情,在心里慢慢推想着全盘的真相。
    其实也没什么好推想的,安平长公主和皇后说得明白,她也听得明白,整件事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杨世醒不是帝后二人的嫡子。
    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
    并且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世事无常,宫里的事情更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为了权势地位、江山天下,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戏码在古往今来唱了无数遍,如今只不过是演了一出调包计,根本算不得什么。
    如果这出戏的戏眼不是杨世醒,她顶多只会有点震惊,然后把这事当成一个与他共享的秘密,和他一道关注后续。
    偏偏是杨世醒。
    偏偏是他。
    阮问颖的手心有些发冷。
    她想起安平长公主的话。
    ——他行效皆全,手眼齐备,心性如此之高,势必不会容忍隐患的存在,但凡得知实情,我们所有人都会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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