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浮,名云卿。‘浮云卿眼见,富贵非吾愿。’念这句诗,就知道我的名囖。或者看看天上的浮云,或许之后再看浮云,你就会想起我。”浮云卿说道,“呼延清……这个名字也好听。太.祖朝,有位名将叫呼延赞。这个名字,还能叫我沾沾名将的喜气呢。”
    浮云卿知道,于耶律行香这般怕生的人而言,念错名字其实是件尴尬又难堪的事。
    所以她竭力安慰耶律行香。
    先前敬亭颐曾指着她惨不忍睹的考卷,耐心说道:“这或许是某道题的答案,但却不是这件题的答案。”
    而今,她把这句话,赠给耶律行香。
    “我记住了。”耶律行香乖巧地点点头,继而指着浮云卿头上的白角冠,“你的花冠很好看,但看起来很沉重。”
    浮云卿说是呀。她能看出耶律行香眸里的向往,悄咪咪凑近问:“你喜欢这顶花冠吗?禁中还有一顶白角冠,喜欢的话,我给你带来。”
    “我喜欢。”耶律行香紧紧揿着青篦扇,踌躇说:“但我只想要你头上这一顶。”
    她只要浮云卿戴过的。
    就像在野外,要选虫啃过的果子吃一样。别人用过的,安全。这是耶律行香打小被教的道理。
    然而在浮云卿心里,将戴过的花冠赠给旁人,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事情。自己用过的,当作礼物给旁人,谁接受得了?
    不待浮云卿开口解释,耶律行香便搭腔回道:“你知道么,在辽国,时兴吊尸葬和厚葬。吊尸葬,就是人死之后,把尸体挂在树上几月或几年,待尸体风干后,再挪进棺椁。某一日,我也会这样。我想,人吊在树上那么久,挪进棺椁时,脸身肯定就糟得不成样子了。我想,我死后,殓装得有金覆面和银网衣,这样我糟糕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吓到外人。”
    听及耶律行香的丧气话,浮云卿连忙呸呸几声。
    总算体会到大人听见小孩说“腰疼”时候的心境了。
    “好好活着,什么死不死的,不要再说了。活人不要想身后事,你得活得长命百岁。”浮云卿怨道。
    浮云卿的反应,和耶律行香的长辈与婢女的反应一样。
    她们都觉得不吉利,让她不要再说了。可这就是事实啊。
    “浮云卿。”她不甚熟稔地念道,“你知道我与驸马是亲舅甥罢。他是我的亲舅舅,是我母亲的兄长。在辽国,耶律氏子女只能与萧氏通亲。舅甥成婚,不算近亲。我们也不讲究近亲不近亲的。但在定朝,舅甥是近亲,会被人视为□□。我认为定朝说得对,我们是□□,是活不长的。”
    就算有浮云卿相伴,耶律行香仍觉她自己另类。
    遐暨定朝,所有人都知道她与萧绍矩是亲舅甥。他们鄙夷的目光,让她害怕。她希望自己与萧绍矩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又清楚地知道,舅甥结合是原罪。
    她的思想不同于无知的契丹人,可就算明白,还是要与萧绍矩成婚。
    何况,她深深爱着她温柔强大的舅舅。
    她是罪孽,可遇见浮云卿这般灿烂的光束,仍想摘点光束,带进坟里。
    “我喜欢你这顶花冠。”耶律行香诚恳说道,“你愿意把这顶花冠给我吗?我有钱,可以把这顶花冠买下来。”
    言讫她就开始摘手上的金戒指,摆在浮云卿面前。
    “我很喜欢,可以吗?”
    浮云卿睐着耶律行香,她总算知道耶律行香像什么了。
    像一只即将蜕变的蚕蛹,抽丝剥茧,奋力挣扎。
    最终她蜕变成了一只美丽耀眼的蝴蝶,可她已没有力气再去飞翔。只能躺在叶片里,依旧美丽,但满是疲倦。
    浮云卿说当然可以。话音甫落,便见耶律行香笑弯了眼。
    浮云卿怔忡地看她的笑颜。一张冷淡的脸面上,竟然能升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你笑得真好看,你要多笑笑。”浮云卿接回思绪,“再说,谁说你活不长呢。”
    她掏出一纸药方,摆在耶律行香面前。
    “喏,这是治病的药方。敬先生说,你与萧驸马是他的好友。他拜托我,向我的好姐妹,寻来这药方。”
    治什么病,敬亭颐没与她说,浮云卿也没有多问,不过她能猜出病因。
    一半是因舅甥近亲成婚,一半是因耶律行香生来羸弱。另一小半,是因辽地环境恶劣。刮风下沙,果蔬少,干净水也少,人常居住在那里,再强壮的身子也会饱受摧残。
    当然,她没资格站在高处,指责耶律行香的家国。
    仅仅给她打包票说道:“这个药方,能治好你的病。”
    其实睇见浮云卿拿出药方,耶律行香并不信这纸药方能治好病。
    可听及药方是敬亭颐委托浮云卿要来的,耶律行香忽地就愿意相信这番话。
    她相信敬亭颐,她知道能让舅舅甘心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耶律行香收下药方,折好放在窄袖里。
    俩人又搭着话聊,未几,便见对面男郎都站起身,伸胳膊蹬腿。
    浮云卿漾了漾缭绫,乌压压一群人里,她一眼就能望见敬亭颐。
    喧哗声被耳朵挡在外面,隔着老远,浮云卿与敬亭颐遥遥相望。
    此时此刻,他们不在彼此身边,却依旧能隔着旷野的风相拥,听得见彼此稳稳的心跳声。
    浮子暇踅及浮云卿身旁,先向耶律行香道万福,又朝浮云卿说道:“小六,咱们该去换衣裳了。玳筵嚜,时间短,毕竟大家专程来琼林苑一趟,也不是来用膳的。吃得饱了撑了,活动不开。待会儿第一个要比的,是男女混合马球。快去换身轻便的衣裳罢。”
    浮云卿说好,叫浮子暇先走。
    待棚下的人几乎都走远后,浮云卿将白角冠摘下,递给耶律行香。
    花冠一摘,她就从比耶律行香高一个头,变成只比她高两指。
    “我们一起去换衣裳罢,行香妹妹。”
    虽然耶律行香看起来,并不需要换衣裳。她身上的窄袖袍,防寒又轻便,正适合骑马涉猎。
    “妹妹?”耶律行香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的生辰在小满。我比你大几个月。”
    浮云卿满脸惊诧。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年龄竟然比她还要大。
    浮云卿认命说好罢,“那叫你行香姐姐?”
    耶律行香说不必,“什么缀称都不用加,我喜欢简单一点。”
    斜眼瞥见萧绍矩在等她,耶律行香说:“你去换衣裳罢,我在这里等你。”
    浮云卿朝她递去一个我都懂的眼神,说那好,转身踱至换衣裳的帐里。
    这厢萧绍矩见耶律行香抱着一个奢华的花冠不放,招招手让她过来。
    “舅舅。”耶律行香费力举起沉重的花冠,“我喜欢这个。”
    “这不是周国公主戴的那顶吗?”萧绍矩将花冠放到桌上,继而搂住耶律行香瘦小的身。
    “抱歉,没能给你更好的。再等我两年,等我掌稳政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舅舅,你已经给我更好的了。”耶律行香将药方塞进萧绍矩手里,“我们还有希望。”
    俩人说着契丹语。有情人在一起,就算说着粗矿的契丹语,依旧含情脉脉,委婉动听。
    后族萧氏,世代辅佐皇族耶律氏。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萧氏族人掌权。萧绍矩能走到今天这步,是混乱动荡的时局造就,也是他该得的。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只有耶律行香知道。
    耶律行香扣紧他的衣袍,“舅舅,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是喜欢这顶花冠,我喜欢花冠戴在她头上的模样,也喜欢花冠戴在我头上的模样。舅舅,我喜欢这个公主。我想,秋猎后,我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想留一顶花冠,这样回了辽国,我想念她的时候,就看花冠。”
    她摇了摇手里的青篦扇,“就像,我想舅舅的时候,会握紧扇子。”
    比及浮云卿换好衣裳出来,正好碰见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俩人犯黏糊,一时不好打搅。
    眄视一圈,恰好见敬亭颐站在不远处等她。
    浮云卿唤来一位仆从,让他告知那俩人,自己跟着敬亭颐走,不必等她。旋即奔向敬亭颐怀里,“敬先生,我把药方给行香了。”
    敬亭颐说好,牵起浮云卿的手往马球场走。
    “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说。
    玳筵上大家拘谨,可一到宽敞的马球场,大家都系好攀膊,锋芒毕露。露怯的,不愿参加的,也不勉强,寻条杌子坐着观赛就行。
    官家换好衣裳,躺在圈椅里,悠闲地呷茶。
    赛事全程由太子与通嘉操心,他乐得清闲。
    圣人劝:“萧驸马都准备上场呢,您不去,怕是不好看罢。”
    官家唉声叹气地回:“萧驸马今年三十四,正值壮年,是烜耀能力的大好时候。朕呢,朕大腹便便,身材臃肿,不上场,是留个颜面。”
    贤妃踅来,嗤笑道:“知道臃肿,就少吃点肉,多起来跑圈。”
    淑妃附和说是呀,“不过官家说得对。马球场属于精力充沛的年青人。咱们适合静静地投壶,投中叫好,投不中只当消磨时光了。”
    圣人深有体会,“方才沿着马球场走一圈,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年青人。皇子皇女们这会儿约莫在候场了,待赛事开始,咱们一起去看打马球。”
    女眷们笑声朗朗,沉默的官家似乎与这番热闹场景格格不入。
    *
    赛场语笑喧阗,通嘉扬声说肃静,接着解释赛场规则。
    首轮是男女混打马球,即指一队里有男郎也有小娘子,夫妻或情人结对抓阄,抽取次序。独身的男女,就独自抓阄,分到哪队算哪队。
    队分攻方守方,一队十人,抓到相同数字的攻方守方对打。十人队里选队长,队长抓阄选出场次序。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围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遭的,都是熟人。
    她与敬亭颐抽到了攻方,而耶律行香与萧绍矩抽到了守方。浮云卿是攻方队长,耶律行香是守方队长,两队对打。
    浮云卿队里,有卓旸,缓缓,素妆,归少川这四位熟人。而耶律行香队里,有胡佟,张双翘,刘妙祥,韩从朗这四位熟人。
    两队第二轮上场,因此认完队员后,都坐到规定的地方,相互攀话。
    耶律行香与萧驸马搂抱在一起,浮云卿见状,也想捞来敬亭颐。
    叵奈熟人诱惑太大,她捱住同敬亭颐亲近的心思,先去向许久未见面的胡佟问好。
    今下大方内敛的胡佟,与那时在橫桥相看宴的她,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胡佟敛袂道声万福,随即拉来身旁的小官人,“公主,这是我的郎君,陇西副节度使成璟。看看,您一定认得他。”
    小官人掖手唱喏,满面春风地说道:“公主,您还记得我罢。那次橫桥相看宴,我撞到了内子,可还记得?”
    浮云卿惊讶得说不出话,绕着成璟打转,恍然大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你。”
    哎呀,那这样说来,她倒是无意间给胡佟做了一次媒。
    胡佟不迭感谢她,“那时郎君从陇西归京,等司里任命。他拗不过家姑,答应她去橫桥赴相看宴。嗳,说来也是感慨,我愁嫁,愁到二十岁。本以为这辈子都要待字闺中做老姑娘了,不曾想,与郎君看对眼后,当即决定成婚。我呢,跟着郎君到陇西,举办了婚仪。若非时间匆忙,真想邀您去婚宴噇酒。”
    浮云卿说她与从前大为不同,“张小娘子,刘小娘子是不是也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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