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面打了个狂放的喷嚏,怨道:“大清早的,你又在烧什么物件?”
    官家朝服未脱,想是刚下朝便直直踅至这里。
    贤妃躬身道了声万福,“官家,驸马已定,该让礼直官去定个合适的婚期。”
    官家淡定地噢了声,既不欣喜惊诧,也不郁闷拿乔。他阒然地牵起贤妃的手,拉着她坐到软榻上。
    他并不感到意外。这事居在意料之中,甚至比料想的提前到来。瞧起来,他的女儿,对这位驸马,十分满意。
    “朕选的驸马,你中意不中意?敬亭颐这厮是开国伯的外甥,还是个不知隔了几辈的远房外甥。他无爹娘在世,入公主府前,在皇城司做事。皇城司是个什么样的地儿,你再清楚不过。他会武,也会文,心思缜密,脾性温顺。这样的妙人,不做驸马,岂不是屈才了?”
    贤妃膈应地把手拽出来,嫌弃地甩了甩,“这样的妙人,只当驸马,那才是屈才!不过无父无母倒是挺好,小六出降后不需操心舅姑家的事,成婚当日去开国伯府拜拜,走个过场就行。”
    官家笑得憨厚,浑圆的眸子里闪过隐晦的精明,“是也,是也。这样清白简单的身世,不会被那帮吃饱撑得没事干的谏官抨击,也不会让小六受半分委屈。届时叫敬亭颐入赘公主府,而小六自禁中出降,嫁到公主府里去。她念旧,成婚不搬新府,还是那帮人伺候,不会不开心。”
    贤妃愕然地拧起细眉,“官家还要敬亭颐入赘?这不是显得咱们欺负人家么?”
    “这是欺负么,你且去问问开国伯,朕有没有欺负他们家?入赘一个远房外甥,换家族几代荣华富贵不愁。放心罢,开国伯是这桩婚事里最乐呵的人。”
    他扽扽衣袖,整整革带,背着手站起身来。
    “朕这就让中书门下拟定札子,再唤知制诰起草,书名行下,交由封驳司审录。这道诏书,再传回朕手里,约莫就到了晌午。下晌唤礼直官选黄道吉日,驸马过五礼。至于嫁妆筹备,就交由礼部去办。噢,你这做生母的,也筹备筹备。”
    言讫,抬脚往外走。
    贤妃倏地扯住他的袖,她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的恐慌,“官家,这事能不能再往后推推?”
    官家眉头一皱,他露出个安慰地笑,不着痕迹地拍掉贤妃的手。
    “朕也想让小六再多享受几年,可朝局容不得朕犹豫。朕措不及防地向朝臣宣告,朕的女儿已成婚,是在断绝他们欲想拉小六下水的念头。变法水深火热,有多少人的眼盯着公主府,就想趁朕一个不注意,就威胁绑架朕的女儿,逼朕妥协。小六她已及笄,眼下搬出宫住,朕不能时刻看着她,故而派位信得来的驸马去看护。朕是在保护她,你懂么?”
    睃见贤妃满脸愁容,官家爱惜地揉了揉贤妃的肩,又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抚慰。
    “朕最疼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等这阵风头过去,她想休夫和离,朕也随她去。此番仓促成婚,实属无奈之举。但你放心,婚仪要风光大办,绝不似大姐二姐那两次潦草随便。”
    贤妃冷哼一声,“得了罢。国朝公主婚仪都是潦草地办,你搞这出,不是把小六往风口浪尖处推么?礼有经权,事有缓急。该随大流就得随大流。不然叫别人看:噢,怎么的,就你家孩子特殊,非得显摆烜耀一番?”
    她不轻不重地掐下官家的腰,嗔怨道:“到最后,我的孩子还是成了朝政的牺牲品。她嫁不嫁,嫁给谁,都是您自个儿决定。那孩子没心眼,被当成牺牲品,还整日傻乐呵。”
    “不是牺牲品。”官家反驳说,“人家俩人两情相悦。你不要瞎想,也不要阻拦,好么?”
    好么?
    他用最虔诚的语气去问,却用最雷厉风行的手段去做。
    贤妃瘫在榻上,背上冒了一层汗,不知是热还是冷。
    她摆摆手,“去把我那六箱嫁妆拿来。”
    宫婢说是,旋即招呼几位内侍,搬来六箱铜奁,整整齐齐地摞在贤妃面前。
    “全都打开。”
    六箱金玉琳琅,簪珥篦钗,地产房产,纸票银元,一摞叠着一摞,压得紧实,不留半寸空隙,一齐绽在众人眼前,闪花了眼。
    贤妃只觉这副身子疲得紧,她好似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这些嫁妆,是当年我娘家送来的。刚入宫时,我是籍籍无名的李美人。幸得官家临幸,升为贤妃。那时想着,要是一辈子见不到官家的面,从来不受宠,那就敞开心怀,把嫁妆都给挥霍完,用玩乐慰藉空虚的心。”
    贤妃手指点过冰冷的金钗银簪,有身孕后,她不再把玩这些嫁妆。
    铜奁与她异想天开的少女时光,一齐被贴条尘封,放置在暗室里落灰。经年后,那些金的银的,依旧冰冷而贵重,却经由她的手,辗转三代,要落到她女儿手里。
    “不等我开始挥霍,一双儿女便递嬗而来。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要像当年的爹娘一样,为我的孩子备嫁妆。”她长叹口气,忽地把支楞的箱盖合上,决绝道:“收拾好,都抬到公主府。”
    宫婢福福身,“娘子不给自己留点么?”
    “留什么留。”贤妃揾帕挹干泪,她只允许自己伤神半刻,现下又挂上了寡淡冷静的面容。
    “嫁女比娶妇花的钱多,小六没有舅姑,可嫁妆照样得备着,不能叫外人看轻。”
    宫婢说是。
    收拾小半晌,这头赐婚诏书就被内侍捧至殿里。
    内侍呵呵腰,“贤妃娘子,您是六公主的生母。这道诏书,您也得听。”
    贤妃颔首,行礼听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延庆公主,朕之爱女也,系李氏贤妃所出,适婚嫁之时,今进封为周国公主,兹令下降开国伯成闵外甥敬亭颐,择日成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仪鸾司待办。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钦此。”
    一个不亲近的远房外甥,被写在诏书上面,其实身份与一介白身平民无异。
    但贤妃知道,敬亭颐的能耐,远在这个平凡无奇的身份之上。
    她稳稳接来诏书,抬眸问内侍:“择日成婚,是哪一日?”
    内侍郎恭谨回道:“礼直官选定的黄道吉日,是今月十七。”
    今月十七,就在明日。
    诏书一念,婚事尘埃落定。
    这桩婚事来得急,各件事落得紧。
    仪鸾司与礼部忙得焦头烂额,礼直官更是手足无措,请来敬亭颐,交付着五礼的流程。
    公主出降前日,驸马需行五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礼直官一句一句地解释,生怕漏掉哪个过程。反观敬亭颐做得轻车熟路,气定神闲,全然不像是初次成婚的模样。
    礼直官交代:“敬小官人,明日公主自禁中出降,您要先到内东门迎接。内东门前,您得行一套礼,唱一串词。待公主所乘的金铜檐子踅来,您骑马与公主一道,先去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再返至公主府行拜堂之礼。事多而杂,您千万得做到位。”
    敬亭颐连连颔首说是。
    入赘省了一部分婚前要做的事,然而毕竟婚姻乃人生大事,再怎么省流程,该走的必要步骤,仍旧少不了。
    那头公主府内,众人亦是应接不暇。
    布婚堂婚房,置粟谷米豆,停龙凤烛,点大红琉璃灯。朝谁递婚帖,请谁交利市,请谁做傧相喜娘,婆子女使忙得头昏眼花,只觉这事情越办越多,怎么都处理不完。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一道,端着早就备好的九般四凤冠服与褕翟缠袖,踱及内院卧寝。
    推门一睐,新娘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正翻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哎唷,没心没肺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竟然还一副清闲样子!”麦婆子拍着浮云卿的背,急切地将她唤起身。
    浮云卿不耐烦地撇撇嘴,将话本子一掷,“早知道成婚这么麻烦,我就不结了!大姐二姐她们的婚仪,匆匆一过,简单轻快。我原以为,我的婚仪也会跟她们一样。”
    她趿起鞋,又将鞋甩飞,臊眉耷眼,当真不悦,“方才内侍来念诏书,说这次婚仪得大办。为甚我的事要大办?我多想似大姐二姐她们乐得清闲!”
    麦婆子心知此事水深,怕是官家有意为之。表面上看,是大办婚仪,约莫背地里,是在为朝局形势铺路。
    细思极恐,麦婆子忙捂住她的嘴,“说的什么腌臜话,不吉利,快呸几声。”
    浮云卿装模作样地呸了声,“为甚这仪式都不能省呢?”
    “已经省了很多了,您要知足。”
    麦婆子拽起她的身,拿着烫金婚服在她身上来回比划。
    “敬先生是入赘,又无爹娘,舅姑之礼走个过场,之后您就能回公主府囖。往常公主驸马都是要搬到新府去住的,与舅姑相处也是件难事。这两件最复杂的事,您都省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浮云卿却罕见地怔忡发起愣。
    “敬先生,没有爹娘么?”她犹豫问道。
    麦婆子说是,“您都要跟敬先生永结连理了,怎么这事都不知道?”
    浮云卿确实不知。
    仔细想来,她对敬亭颐的了解,远远不及他对她的了解。
    她只是出自本能地想要抢占他,尽管没人敢跟她抢。
    她只知道他有名无字,文雅清朗,宠她惯她,这就已经足够。
    至于其他的……
    麦婆子继续说着:“其实这场婚仪是个大过场。成婚前住在公主府,成婚后依旧住在公主府。只是您与敬先生相处的身份,自明日起就要变喽。公主驸马同吃同睡天经地义,您与他做什么事,基本不受约束。您愿意的话,这间卧寝,婚后可与驸马共享。”
    “我们要睡在一起?”
    “当然。您这张床太小,恐怕睡不下两个人。不过明日宽敞的拔步床就搬来了,无需担心。”
    麦婆子感慨地说:“成了婚,您就是妇人。大小家宴,捎带上敬先生,合乎规矩礼节。有了驸马,您就有托底的人。夫妇同心,什么困境都能突破。”
    她自顾自地说,一时并未察觉出浮云卿话语中的反常。
    只成婚,将他栓住,可相处依旧与婚前无异,不行么?
    浮云卿只觉这身翟衣长满了虱子,要往她的心里爬,爬出一条崎岖的路,才肯作罢。
    她膈应这条路,一时失手,把话本子打落在地。
    浮云卿捡起话本子,本里正好讲到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那回。
    一件珍珠衫,惹得两对夫妇辗转反侧。他们放肆寻乐,用男人女人的身体,慰藉自己孤寂的灵魂。
    他们成婚交合,做过许多荒唐霪事。
    她有孤寂的灵魂,也抢来个男人的身体,试图慰藉一番。
    她贪恋敬亭颐的身体,也想对他做霪事。
    可她与他们好似又不同。
    她把敬亭颐当有趣的玩物,并不在意他的过往。
    她的喜欢另类又无厘头,不像亲情,不像友情,更不像爱情。
    浮云卿抚着华贵的翟衣,眸色复杂。
    她喜欢敬亭颐,故而与他成婚。
    不是话本子里的喜欢,但这也算是喜欢罢。
    作者有话说:
    结婚好麻烦滴,分两章或三章来走流程吧。
    第38章 三十八:大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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