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浮云卿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浮云卿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浮云卿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浮云卿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浮云卿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敬亭颐!
    瞌睡虫误人不浅。
    浮云卿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敬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敬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敬。”
    说倒也是。敬亭颐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浮云卿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敬亭颐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敬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敬亭颐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敬亭颐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浮云卿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敬亭颐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浮云卿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敬亭颐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浮云卿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浮云卿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浮云卿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敬亭颐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浮云卿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浮云卿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浮云卿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敬亭颐见的第二面。敬亭颐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浮云卿提胆,抬头一瞥,见敬亭颐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敬亭颐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敬亭颐哪里看不出浮云卿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浮云卿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敬亭颐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敬亭颐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敬亭颐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浮云卿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敬亭颐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浮云卿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敬亭颐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敬亭颐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浮云卿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敬亭颐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浮云卿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浮云卿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敬亭颐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浮云卿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1待浮云卿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浮云卿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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