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就是陆善柔在湖里撒网,把吴太监一家人捞上来了。
    陆善柔问:“锦衣卫在林地和湖畔有没有找到装包子的竹篮?北顶的竹篮是找篾匠专门定制的,篮子上有个漆绘的泰山娃娃。”
    来拜碧霞元君最多的就是求子,最灵验的也是求子,所以北顶送给香客们的礼物多半有描绘泰山娃娃的图案。
    魏崔城摇头,“没有,估计沉到湖底了。”
    “这里是北顶。”陆善柔把桌上的茶壶摆在中间。
    “这里是林中湖畔。”陆善柔把一个杯盖放在茶壶东北角。
    “这里是吴太监仆人马车等待的路边。”陆善柔把一个杯子放在茶壶正南的方向。
    “等待的马车和湖畔南辕北辙,所以吴太监一家绝对不会经过这里。”
    陆善柔用手指沾了沾水,在茶壶和杯盖之间画了一道蜿蜒的曲线,“这是他们回马车的路线,挤满了香客和赶集的人,连车都赶不进去,一路上都没有偏僻的地方。”
    陶朱有些不信:“居然有那么多人来北顶?碧霞元君并不是朝廷祀典里的神,只是民间的非礼之渎,严格来说,还属于淫祀。”
    简单的说,就是碧霞元君目前并非官方认可的神,得不到官方拜祭。
    陶朱长在宫廷,当然不知道碧霞元君会在民间有如此庞大的信徒,碧霞元君最灵验的是求子,然后是求财,正好是普通老百姓最在意的两件事,所以香火鼎盛。
    魏崔城很烦陶朱总是打断陆善柔的推演,在芳草院的时候就是这样,说道:“老百姓喜欢这位女神,朝廷不承认有什么关系。什么非礼,什么淫祀,就你话多。”
    魏崔城爱屋及乌,心想陆善柔还在北顶出家,修行过三年,你敢说这里不是好地方?
    凤姐说道:“我可以作证,来北顶的人非常多,那天温嬷嬷赶着驴车带我们来北顶,也是堵在半路上不得动弹了,幸好温嬷嬷路熟,去了田埂小道,辗转才到北顶的后门。”
    陶朱听凤姐都开口了,晓得自己不对,赶紧道歉,说道:“对不起,我刚从山东来,初来乍到,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让诸位见笑了,恕罪恕罪。”
    牟斌心道:就知道你是来拖后腿的!
    牟斌说道:“我这个亲随年纪小,口无遮拦,陆佥事莫要理他,请继续。”
    天气热,刚刚用水画出来的曲线都快干了,陆善柔又沾了水画了一条,“这条路全是人,堵得车都进不去,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七个人吃了冰碗中毒,一人被刺,一人被勒死,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任何路人发现不对?”
    魏崔城立刻附和道:“我在《陆公案》看过,砒/霜中毒相当痛苦,先是肚子疼,呕吐,全身抽搐,而后七窍流血而亡,七个人在闹市中毒发,肯定会引起骚乱,怎么没有路人觉察呢?”
    陆善柔顿首道:“闹市、冰碗、毒发、灭门、抛尸。我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确
    定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我们要找的,起码是三人以上的团伙。”
    牟斌问:“陆佥事确定是团伙作案?”
    “嗯。”陆善柔点头道:“因为我们陆家就是被团伙灭门的。灭门当晚,隔壁邻居无人觉察。那晚是元宵节,没有宵禁,彻夜狂欢,凶徒们故意点燃鞭炮,掩盖他们杀人的动静。”
    “他们当中,有专门毒杀看门狗的;有专门点鞭炮,确保鞭炮声不间断的;有专门杀人的;有专门搜罗各个屋子金银细软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所以,在闹市中将一家人灭口,还能做到不被人发现,这个团伙绝非乌合之众,定是手上有过人命的惯犯。”
    为求真相,陆善柔不惜自揭伤疤。
    虽然陆家灭门案人尽皆知,但听陆善柔讲解其中细节,众人还是深为震撼。
    陶朱打破了沉默,“陆佥事,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找到团伙?”
    这两桩案子都和陶朱有关系,没有人比他更焦心。
    陆善柔说道:“灭门,需要滔天的仇恨,一般小仇怨是不会杀全家的。当年我们陆家灭门案,凶犯都是我父亲亲手判了死刑或者流放的恶徒。他们从牢狱或者流放地逃走,集结在一处密谋,选择在元宵节那天动手,将我家灭门,钱财也洗劫一空。”
    “所以,我要知道吴太监有什么仇人,或者,他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让凶手觉得,如果不灭他全家,就会留有后患。”
    陶朱听到最后一句,心脏都不跳了:什么秘密?我的身世?
    “吴太监是长公主府上的总管太监。”陆善柔缓缓把杯盖推到了牟斌面前,“牟大人,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仁和长公主,您得替我安排。”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陶朱听了,心脏狂跳:连我都不敢在姑姑面前放肆!陆宜人好大的胆子!
    牟斌立刻说道:“不行,绝对不行。仁和长公主身份尊贵,且中元节那晚晕倒昏厥过,现在还在养病,你不能去骚扰长公主殿下。”
    啪!
    陆善柔把杯盖重重的扣在茶壶上,站起来抱拳说道:“牟大人另请高明吧,告辞!”
    这案子没法查了!
    牟斌气急败坏,“你给我站住!”
    陆善柔不管,继续往北顶方向走,凤姐紧紧跟随,前方巡逻的一队锦衣卫齐齐亮出长刀,拦住了去路,将陆善柔和凤姐包围。
    “谁敢动手!”魏崔城赶紧过去,冲进包围圈,抽刀给陆善柔解围。
    陶朱也回过神来了,跑过去拉架,说道:“哎呀呀,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嘛。”
    贴身护卫麦穗就像陶朱的影子,站在陶朱旁边,悬在的腰间的剑已经抽了一半,露出凌冽的寒光。
    一看这两人,牟斌只得让步,说道:“仁和长公主我不能打扰,但是长公主的长子我可以安排。自去年齐驸马去世之后,长公主殿下就不怎么过问世事了,公主府的事情都交给了长子齐良。所以,陆佥事不如去问齐公子,不,我把齐公子带过来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陆善柔回到了草亭。
    牟斌派人去请齐公子的时候,凤姐拿着一个罐子,轻撩罗裙,独上兰舟。
    陶朱跟过去,“凤姐,要采莲蓬?我来帮你划船吧。”
    凤姐说道:“我要采集莲花里的露水,用来酿造秋露白,陆宜人喜欢喝。”
    “我也喜欢喝啊!给我留一份。”陶朱跳上船,划到藕花深处。
    凤姐说道:“听魏千户说,你是牟大人的小舅子。”
    陶朱牢记魏崔城的叮嘱,说道:“不是什么正经小舅子,是表的,我喜欢到处玩,家里人非要把我安插在锦衣卫里,说让要牟大人管管我,我不喜欢,就男扮女装跑了,租了陆宜人的凶宅,想试试到底有没有鬼。”
    凤姐采集着荷花里的露水,”你真是顽皮,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陆宜人在北顶出过家,当了三年仙姑,你可别再说什么淫祀之类的混账话了,民间信仰碧霞元君的人多着呢,你这些话要得罪多少人。”
    陶朱又撒娇道:“好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再也不说了。若有违誓,就让我嘴巴长个疔,烂得连饭都吃不进去!”
    陶朱和凤姐在兰舟上说话,湖畔边,陆善柔捡起一块扁扁的小石头,斜着身子,用力一掷,玩起了打水漂。
    石头在水面上旋转,跳跃 ,连弹了十几下才落入湖水中。
    魏崔城跟着玩,但是不如她打多。
    陆善柔笑道:“你小时候很少玩这个吧。”
    魏崔城点头,“我少时习武,发誓将来要像父母那样驻守边关,保护家园,平日不是习武,就是读兵书 ,唯恐落于人后,很少玩耍。”
    陆善柔又明知故问,“那你为何在喂大象?”
    “这个……’魏崔城紧紧捏着手里的石子。
    陆善柔:“不方便说就算了。没关系的。”
    魏崔城心道;她刚才连家门被灭的细节都毫无保留的说出来,我还不如她坦白。
    魏崔城敞开了心扉,说道:“我十六岁就去驻守山海关了,那是我父亲战死的地方。十八岁那年,我和兄弟们执行一个任务……失败了,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我一个全乎人。兄弟们有父母 、妻儿 ,他们都需要人照应。我就回到京城,养起了大象。”
    “这十来年 ,我用我的俸禄给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儿子们要成家,我给房子给地;女儿们要出嫁,我给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残疾的兄弟被人欺负了,只要提我的名字、家世背景,还挺好使,都能解决。”
    “我觉得,连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家人们都保护不了,谈什么保家卫国?现在喂大象也挺好,安安稳稳的活着,给他们当靠山,兄弟们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陆善柔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些都需要银子啊,难怪你图便宜,租了我家的凶宅住着。”
    魏崔城有些不好意思,“省钱是一方面,那里离紫禁城近,就隔一条街,我当差方便。其实干爹也贴补了不少亏空,要不然,就凭我的俸禄,做不了那么多事情。”
    这么个单纯善良的好男人,我怎么舍得下手。
    我不下手,也有别人下手,对吧……
    陆善柔暗自安慰自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吃小白兔谁吃小白兔。
    这时已经到了黄昏,天气有些发闷,好像憋着雨,湖面上时不时有鱼跳出水面,飞溅出一圈圈涟漪。
    陆善柔脸色微微一变,魏崔城忙问:“有新线索了?”
    陆善柔看着湖面跳动的鱼,“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天气,现在是夏天,尸首容易腐烂胀气,其他季节里,水底的尸体要三到六天才能膨胀浮出水面。在夏天就不一样了,有时候一天半天就能浮出来,这样抛尸,藏不了多久,还不如挖个坑埋起来。”
    陆善柔用石子划着脚下泥土,“这里的泥土松软,好挖,这个团伙的计划如此周密,如果我是他们,我只需在湖畔提前刨好坑,然后把尸体埋进去即可,为什么要抛尸呢?太容易被发现了。”
    “有道理,为什么呢?”魏崔城看着陆善柔,“我发现你查案时有个特点,你总是把自己当成凶手去推演案情,你总是很了解那些罪恶的想法。”
    啊!难道被他看穿我的真面目了?小白兔是小狐狸?
    陆善柔强作镇定,问道:“然后呢?”
    魏崔城说道:“然后我觉得,你有这个特点,是因为你就是破案的天才!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了解罪恶,所以你能战胜罪恶。”
    一听这话,陆善柔放心了:嗯,依然是小白兔,只是变得更加可爱可口了呢!
    真的,连陆善柔自己都想不出这么完美的解释。
    这小白兔我吃定了。
    陆善柔抚了抚鬓发,“我有……那么好吗?”
    “那当然。”魏崔城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女侦探。”想说“女人”,临时改了口。
    陆善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多谢。”
    魏崔城说道:“所以请你不要再提出家的事情了,写书和查案,也是一种修行,写书给人带来快乐;查案惩恶扬善;这些都是在积累大功德,善有善报,你以前遭遇过各种厄运,但将来肯定会有福报的。”你要是又出家了,那么我……
    陆善柔听了,早就冷透的心一阵阵的发热,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祝福她未来的人生。
    魏崔城的善良和诚意打动了她,让她好不愧疚,良知又乘虚而入,出来鞭笞她。
    陆善柔转过身,“齐良应该快到了,我去准备一下。”
    齐良果然来了,他是仁和长公主和齐驸马的长子,要伺候公主,驸马相貌都不差,齐良长的当然俊秀,标准的翩翩公子。
    齐良以前有个中军都督府指挥佥事的虚职,郑旺妖言案爆发后,他被剥去了官职和俸禄,现在是个平民。
    平民见官,是要跪着说话的。但是牟斌不敢让公主之子行跪拜礼,一进来就齐良坐下。
    齐良是陶朱的亲表哥,熟悉的很,所以陶朱躲在屏风后面。
    齐良一进来就叫苦不迭,说道:“都是吴太监这个老阉狗害的!是他把要把郑旺引荐给我,是他说服我赐给郑旺一些物件,说太子出生的谣言若是真的,将来郑旺飞黄腾达了,我至少能够封个辅国将军,我的后代子孙也能永享富贵什么的,我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根据齐良的埋怨,齐驸马死了,长公主身体不好,倘若也薨了,按照规矩,公主的产业属于大明皇室,到时候长公主府、赐给公主的皇庄等,都要收回去的。
    齐良作为公主长子,没有主见,耳根子软,被吴太监劝了几回,心动了。
    想着如果谣言是假的,暗中见一见,赐点东西没什么。
    如果谣言是真的,将来母亲这个大靠山没了,我也能永保富贵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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