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们地球情况相反的是,我们的变异类数量维持繁衍绰绰有余,不存在遗传漂变导致基因消亡的危机——但是,生殖隔离是最重要的节点,标志着生物种群的彻底分裂。因此从第二代起,‘普类’与‘变异类’就变成了思想意识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
    “此后,生存资源的惨烈争夺让矛盾迅速加剧,当我们意识到一个星球上不可能容纳两种智慧生物时,战争很快就爆发了。”
    梦中景象骤然变化,尼尔森根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前就出现了连绵不绝的硝烟和冲天爆发的战火。
    他茫然环顾四周,地球上未曾见过的武器在漫天喷吐黑色烈焰,虽然听不清具体声响,但他却奇异地能感受到无数意识体在冲击他的大脑,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嘶鸣和哭号。
    “我们输了。”荣亓平静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们有占据总数量接近四分之一的变异类,却还是输得一败涂地,你知道为什么吗?”
    尼尔森仿佛飘荡在无尽战火中,惊愕到大脑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荣亓笑了下,尾音中带着鲜明的寒意:
    “——因为绝大部分的低阶变异类都叛变了。”
    “他们无法割舍曾经作为普类的软弱,无法割舍曾经一起繁衍生息的群族,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低阶进化者放弃不了曾经身为人类的血亲和牵绊。他们大脑中不能分泌足够的变异神经递质来维持种族意识,因此他们觉得自己还是人类,到后来宁愿选择自我退化,也不愿意继续战争和屠戮。”
    “最终我们输掉了种族战争,普类成功占领了整个星球。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主战派都被剥夺了物质存在形式——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身躯,以纯精神体的形式被流放到了宇宙中。”
    “而被普类像丢垃圾一样迫不及待扔进宇宙的,还有他们口中的‘万恶与战争之源’,也就是当初引发进化的所有生物辐射源。”
    荣亓抬起一只手,白皙掌心上漂浮着一枚蓝荧荧的陨石,映在他黑沉的眼底。
    “这些辐射源随着我们的精神体一起,在宇宙中漂浮了无数光年,经过无数次流离失散,最终在五年前降落到了你们的地球上。”
    “所以五年前那场流星雨后,地球上的人类迎来了一波突发进化。”
    “……”
    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尼尔森因为过度震撼而意识茫然,不知过了多久,才挤出艰难的声音:“……那你的族人呢?那些被流放的……精神体呢?”
    荣亓说:“就在这里。”
    尼尔森错愕地望着他。
    “你已经看到我们了,”荣亓意味深长指指自己的大脑,说:“都在这里啊。”
    “……”
    “其实已经在宇宙中泯灭很多了,也幸好是这样,不然地球上根本不会有足以容纳我的容器。”他随意打量了下自己的双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得到这具身体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尼尔森做梦般闭上眼睛,少顷复又睁开。
    “你现在到底想怎么样?”他嘶哑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荣亓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
    “如果地球不想重复我们当初的悲剧,现在要做两件事。”他的姿态甚至是非常优雅的,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第一,散播进化源,赶在生殖隔离发生之前竭尽全力扩大种群。这样将来即便不能与人类通婚,进化者内部也有足够数量维持繁衍,避免因为遗传漂变而导致高阶进化者基因灭绝。”
    “第二,也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必须让地球上的低阶进化者全体二次越级到a。”
    尼尔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只有提高进化级别这一个办法,才能增强他们大脑中的神经递质分泌,刺激他们产生足够强烈的种族意识,真正感觉到自己与人类是不同的物种。否则即便战争爆发,低阶进化者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人,从而纷纷向人类倒戈。”
    “——这是至关重要的,”荣亓收回手,道:“我们需要低阶进化者彻底割舍掉人类的身份,否则我们当初战败的原因只会重演。”
    “可、可是……提高进化级别?”尼尔森简直感觉天方夜谭,“低阶进化者还能二次进化?怎么可能?”
    荣亓站起身:“这就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垂目俯视病床上重伤狼狈的总署长,雪亮灯光从头顶直射而下,让他面容笼罩在阴影里,语调却轻柔温和:“我曾经敞开双臂欢迎你,但你放弃了,我只能出手推你一把。”
    “现在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是从此以后身陷囹圄,彻底沦为阶下囚;还是同我一起创造完美的新世界,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总署长阁下。”
    尼尔森睁大眼睛,只见荣亓最后留下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随即消失在了空气里。
    病床前空空荡荡,仿佛那黑衣的恶魔从未出现过,雪亮灯光在病房地上映出一片冰凉。
    ·
    特署医院。
    顶层特别监护病房里,沈酌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那支标记为x的血清其实没什么副作用,主要还是他太累了。贯穿胸腔的重伤就算当场治愈,其剧痛也会对身体造成应激,留下难以承受的负荷。
    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昏沉之间他做了很多梦。他反复梦见那个阴雨天潮湿的花园,长长的蚁群在地上蜿蜒,他变得非常稚嫩幼小,蹲在地上徒劳地用蜜糖吸引蚂蚁爬到自己手上,却被终于降下的暴雨淋了全身湿透。一个灰绿色眼睛的男人毫不留情训斥他,把他拉到廊下,喝令他回安全层去不要出来,不要干扰别人。
    不要干扰别人。
    这句话贯穿在孩童时期全部的潜意识里。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小孩语言障碍,无法表达,有沟通问题。那种环境下没人有精力去照顾一个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况且他还那么小。
    那么小,根本不记事,甚至都没开始说话。
    先放到安全层去让他乖乖地、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空旷、安静、漫长的岁月,时针在墙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一轮弯月行过中天,映出墙角里孤独幼小的身影,然后昼夜变换,西沉东升。
    那光影苍凉变幻的一幕是如此清晰,像冰冷高墙上循环往复的画,以至于后来忘却了所有场景与事件,那一瞬的空茫与孤独都牢牢锁在意识深处,成了人生最开始的底色。
    直到后来被一声枪响与漫天鲜血所打破。
    ——砰!
    小孩蜷缩在墙角,竭力想叫叫不出来,视网膜完全化成了漆黑与惨白,眼睁睁看着母亲胸膛被子弹带出一弧血箭,然后颓然跪地,擦身而过的瞬间只在耳边留下一句:
    “不要……”
    不要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妈妈?
    剩下的那两个字湮没在如鼓心跳里,紧接着,就像梦中早已重复数次的那样,小孩用尽全力才抬起头,这次他终于看清了不远处那个举着手枪的身影——
    那人不住喘息着,鲜血浸透全身,只能看清一双灰绿色的眼睛。
    那瞬间极度爆发的悲伤和惊恐,如海浪般铺天盖地而至,几乎将胸腔中小小的心脏压成血泥。
    孩童不顾一切挣扎起来,却被一根无形的钢索重重捆绑,每下挣扎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拼命想逃出意识交错的虚空,但高墙上日月交替的光影却疯了一般变换,没人能看见,也没有人在意。
    能听见我吗?
    有人能听见我吗?!
    鲜血冲击耳膜,恐惧胀裂胸腔,但拼尽全力都无法从嗓子里发出半点叫喊,直至心脏被血流撑爆的前一刻,突然迎面有人将他紧紧拥抱住——
    “我在这里,没事了。”
    一个炙热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不停重复:“别怕,没事了。”
    那气息好像交融过无数遍,熟稔得无间无隙,仿佛身前巨盾一般扎实稳定。
    是谁?精疲力竭中沈酌掠过这个念头。
    他认知极度混乱,昏沉无暇思考,本能却仿佛知道自己无法出声的呼喊已经被这个人听见了,沉甸甸的安定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漫天鲜血与惊惧都退潮般远去,沈酌安静下来,垂目望向脚下狼藉斑斑的惨景,警车红蓝灯光闪烁,人声鼎沸脚步匆忙,一具具盖着白布的残尸被抬走,安全层被封条锁住。
    他闭上眼睛,陷入了无知觉的沉眠。
    这一觉断断续续,医生都没料到他竟然睡了那么久。
    输液到第三天时,沈酌终于醒了。
    申海市监察官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做身体检查,hrg实验室的高主任专门从申海赶来,万里迢迢不辞辛苦,亲自主持了所有检查项目,确认身体机能完全恢复才放下了吊在喉咙里的一颗老心。
    过去的72小时中,全球进化者都知道了总署长尼尔森涉嫌杀害圆桌会主教布里斯·托恩教授,已经被联合国安理会拘捕待查的爆炸性新闻。
    其实高层都能看出主教的死另有蹊跷,真凶未必是尼尔森。但卡梅伦手里真正的把柄,是尼尔森任期内无限制偏袒进化者,在很多决策上违规侵犯人类的利益;这种牵连极广的职权调查通常会涉及无数卷宗,无数举证,数不胜数的冗长官司和听证会,甚至有可能一拖数年。
    简而言之,尼尔森一旦落到卡梅伦手里,极有可能沦为阶下囚,再想翻身不可能了。
    进化者的种族权力结构眼见要重组,一时间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
    这三天以来沈酌收到了全球各大辖区、各位监察官的外交慰问。第一个打来电话的其实是岳飏,他这次待在国内没来参加颁奖典礼,听到这个爆炸性消息已经是事发当晚了,震惊程度可想而知;沈酌没顾上接他电话,只让水溶花回电强调了事态的严重性,主要是通知岳飏一定要看管好中心区内储存的进化源陨石,防止荣亓的下一步动作。
    除此之外,阿玛图拉、玛格特、席琳等人都致电慰问过,金斯顿还从纽约快递来了一束满怀恶意的白雏菊,被水溶花亲自打电话骂了一顿,骂得他差点心肌梗塞。
    作为本地大监察官的安东尼奥,非常识相,人没到场,但发了一封亲切诚恳的慰问信。通篇优美妙笔生花,翻译成中文差不多就是祝您与您男朋友百年好合,绑定捆死,二位下次请务必不要来鄙国旅游了;如果你们将来有蜜月打算的话我愿意重金赞助你俩去别地,另,帮我向尊敬的白哥问好。
    沈酌站在病床边,一行行把慰问信看完,良久回头望向空荡荡的病房。
    天光越过窗户,映照着雪白的墙壁和被褥,浮尘安静地悬浮在空气里。
    那坚实滚烫的气息与怀抱,仿佛梦中一场幻觉,醒来仍是狰狞险恶的风雨和动荡不安的世事。
    沈酌轻轻地把慰问信揉成一团,一言不发丢进了废纸篓里。
    来接他们去机场的车队已经停在医院楼下了,准备乘坐专机返回申海。
    专门从申海实验室赶来的高主任陪同沈酌一起回去,伊塔尔多魔女负责执行护送。与安东尼奥手下的监察员完成安保交接后,司机欠身打开车门,沈酌却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定了一下,回头望向高高的医院大楼。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出声催,片刻后只听沈酌突然问:
    “这几天卡梅伦来过么?”
    伊塔尔多魔女:“?”
    魔女一头莫名其妙,费了番脑筋才想起卡梅伦是谁,完全不知道沈酌为什么好端端提起那个安理会高官:“没有啊,人家来看你干嘛?”
    “……”
    沈酌点点头,天光下侧颊轮廓苍冷清晰,没有丝毫意外。
    “走吧。”
    他俯身钻进车门,身后伊塔尔多魔女血红的眼珠一转,不知想起什么,笑嘻嘻打量了下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说:“哦,对了,白晟今天一大早的飞机,已经飞回申海了哦。人家家里准备了盛大的接风宴压惊,听说是要继承家产接手公司,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呢。”
    沈酌淡淡道:“我没问你这个。”
    魔女阴阳怪气:“但我就是想说。”然后一扭身坐进了副驾驶。
    沈酌一哂。
    从医院顶楼向下望去,一长列车队缓缓发动,驶出医院大门,太阳在为首那辆黑色专车顶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弧。
    白晟脚底踩在天台栏杆上,身形挺拔如一柄长刀,双手插在裤袋里,目送着护送车队驶向主干道。
    “都没想起来问我半句……”他眯起眼睛哼笑一声,“没良心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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