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深吸两口气,把手里的奏折放下:“朕去。”
    妃子跟朝臣打起来了,传出去,他才是被笑话的那个。
    等他们急忙赶到马场,只见遍地都是倒伏的靶子和跨栏,乱插的箭,活像是战场。
    一身窄袖红衣的秦玉逢抽鞭俯身,向前疾驰,扬声大喊:“兄长你跑什么?是觉得妹妹的主意不好么?”
    而他们的大将军头也不敢回地回道:“谢谢妹妹关心,但你哥我真的觉得自己能行,不需要帮忙!”
    数里的跑道,秦跃转眼到了皇帝的面前。
    又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眨眼驶过。
    “吁——”
    秦玉逢追来,猛地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又稳稳落下,她用执鞭的手轻抚白马,扬眉而笑:“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发有些凌乱松散,金色的凤钗从发髻滑落。
    皇帝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冰凉的触感让他从旧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了。
    他握着凤钗,分不清过快的心跳是为她的锋芒毕露,还是在为她心动神驰。
    皇帝:“你兄长很是挂念你的,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么?”
    “没什么误会。”秦玉逢理了理发髻,将青丝挽于耳后,“我们打闹着玩的。”
    秦跃掉头回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闻言苦着脸说:“你方才可不像是闹着玩的。”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将凤钗收进袖子里,向秦玉逢伸手:“跑了这么久,去一旁稍作歇息,慢慢说吧。”
    秦玉逢翻身下马,才瞧见他伸出的手。
    她眨了眨眼睛,丢了手里的鞭子去牵他,将自己的手藏进他宽大的衣袖里,跟着他进一旁的凉棚。
    之前坐在马场边大喊“娘娘当心啊”的马场管事颠颠地给他们端来点心和茶水,用敬仰和赞叹的目光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你下去吧,把场地收拾收拾。”
    他如蒙大赦地离开。
    秦玉逢被重新挽了发髻,戴上发钗步摇,过去的时候秦跃还支吾着没有把情况说明。
    她大方地坐下,接过兄长殷勤递来的茶,无情地说出事实:“兄长同我讲,他一回来就接到好多请帖,仿佛一夜之间多出几十家至亲似的,难以推脱。”
    皇帝目光沉了沉。
    封赏还没下去,秦跃就这样炙手可热,之后还得了?
    他:“然后呢?”
    秦玉逢:“然后我说,我把他的腿打断,他就一家都不用去了。”
    皇帝:“……”
    秦跃:“辛苦了,陛下。”
    “不,玉逢平日对我很好,也很文静……不,我是说,她现在比起以前文静许多,也很体贴人的。”
    秦跃既遗憾于没有钓出他的埋怨,又有些微妙的同情。
    即使是他,也说不出“妹妹很体贴”的话来。
    “其实,臣从还没有参军起,就很不喜欢这些宴会和邀约。人与人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牵扯,善恶是非就会变得模糊,很多事情就无法做明白了。”
    秦跃是秦家的嫡长公子。
    即使没有受封大将军,即使没有战功,他也是无数人巴结的对象。
    但他从懂事起,就很厌烦这些追捧和讨好。
    甚至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他十六岁就跑出去参军了。
    战场相对简单,立场鲜明,军令如山。
    刀剑面前,生命也是等价的。
    皇帝听到他的这一番话,很受触动:“子先之明理,世人罕有能及者。”
    “但让妹妹把我的腿打断是不可能的。”秦跃斩钉截铁地说着,“所以臣已经想好了,这次的奖赏既不要爵位,也不要珍宝,只要陛下你为我赐婚。”
    “功成名就,正是完婚的好时候。”他高兴地说,“文漪等我这么多年,即使有妹妹护着她,也还是受过不少非议和委屈,希望您在赐婚圣旨里多夸她几句。”
    秦跃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名叫段文漪,就比他小一岁。
    当初他从家里跑去边关,只有他妹妹和未婚妻支持了他,还出大力帮他成功开溜。
    一晃七年。
    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回来。
    也有了能力和时间,来尽力弥补所爱之人。
    “段氏的淑女,朕亦有耳闻。”皇帝面带微笑地扯着谎,“赐婚不过是顺手可为,兄长这样的大的功劳,不封不赏实在是不合适。”
    “而且朕已经替你想好了封号。昭昭之明,勇猛无敌,你为昭勇县侯。”
    在爵位上,皇帝曾经是犹豫过的。
    或者说,他犹豫了很久,有过各种担心。
    作为一位有着弱小过去,至今还未掌握大权的皇帝,他总是有很多事情需要担心,也总难以安心。
    但太过顾忌,不能果断,只会让他越陷越深,无法做好当前想做的事情。
    秦跃是良将,是能做实事的好臣子。
    他应该给予对方应得的奖赏。
    第22章
    县侯。
    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爵位。
    顺朝的爵位分为王、郡王、国公、郡公、郡侯,郡伯,县公、县侯、县伯,子,男十一等,还有若干荣职。
    除了国公会封给太后皇后的父亲(如镇国公,承恩公)之外,郡伯以上基本都是宗室。
    非宗室者,即使立了大功,也通常从县伯封起。
    皇帝要是不要脸一点,连爵位都不用给,给个骠骑大将军的荣职,只添俸禄不给田地和封邑。
    秦跃有些愣住,回过神来,也并无太多的喜色:“陛下,臣的祖父是江阴郡公。”
    这是开国时,高祖赠予他曾祖父的爵位,还恩准四代不降爵。
    他爹是世子。
    虽说是打算退休后再承爵,但也已经够扎眼了。
    考虑到这样的情况,为他能够得到应有的封爵,父亲仿佛已经决定不出任内阁首辅了。
    所以秦跃想了很多借口来推脱。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皇帝似乎执意要让他当这个昭勇县侯。
    果然,皇帝不在意地摆手:“你不是要成婚了么?到时候长子继承秦家的爵位,次子继承你的,多好。”
    秦跃下意识地看自己的妹妹。
    只见妹妹已然吃了半盘点心,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的样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秦玉逢抬起头,不在意地说:“陛下决定的事情,只要不是对民生社稷有害的,身为臣子就该顺从,不是么?”
    “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陛下是明主,你该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否显赫,而应该担心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够匹配这份恩赐。若是觉得受之有愧,那便加倍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秦玉逢并不觉得兄长推掉封赏就能降低皇帝的警惕。
    他们家何止是有个江阴郡公。
    她娘还是郡主,她也有个县主称号呢(先帝给的)。
    他们最值得忌惮的,不是这些空有封邑而无实权的爵位,是“秦”与“唐”这两个姓氏所代表的权势与人脉。
    皇帝听到秦玉逢的话,也十分高兴:“爱妃说的对,朕意已决,待会儿就命人传旨,到了夜宴上,叫那些宗室大臣,挨个给我们的昭勇侯敬酒。”
    秦跃:“……”
    他为什么会觉得皇帝是个好人?
    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把他坑进社交地狱了??
    皇帝见他苦着脸,十分抑郁的样子,缭绕在心头的阴霾散去些许,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这么早地担心功高震主的事情?
    无论是哪家的人,只要是人才,只要能为朝廷,为社稷做出贡献,他就没有必要吝惜恩赏。
    这才是一位明君该做的事情。
    皇帝与秦氏兄妹相谈甚欢,赏赐跟不要钱一样送去秦府与纤云宫的事情,在宫里传得比风都要快。
    但大家的反应都很平淡。
    毕竟华妃已经够受宠了,秦家也一直很显赫。
    甚至有人已经提前开始高兴,觉得他们家飞得这样高,很快就会摔到地上。
    皇帝回到勤政殿,赶在庆功宴开始之前,又见了现任内阁首辅一面。
    墨成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位看起来墨守成规,严肃古板的长者。
    或许要加上行尸走肉,行将就木这样的形容。
    自他的妻子,皇帝的姑姑,子云大长公主去世之后,他便一直是这幅模样,仿佛活着的全部意义只有匡扶社稷,护好妻子的弟弟(如今是护好妻子的侄儿)。
    皇帝曾经怀疑过墨成,觉得手握大权至此,不该毫无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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