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在头顶上神女的阴霾随着时日推移渐起,百姓欢欣鼓舞,振臂高呼。
    新郎官高高坐在马背上,朱红长袍显眼夺目,身后是手执孔雀翎扇的奴仆。
    新娘子坐在轿子中,厚重的软帘低垂,轿子上悬着两盏六角玻璃绣灯,侧边镶满珠玉宝石。
    小孩一路追随着轿子往前跑,不时低头,去捡奴仆随手撒落的铜钱,图个喜庆。
    鞭炮声不绝于耳,从城西到城东,整整绕了半个天水镇。
    礼炮轰鸣,漫天的碎屑飘落,冲散镇山绵延多日的愁云惨淡。
    沈鸾坐在园中,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百姓的欢呼。
    她仰着头,面露怔忪,而后唇角扬起几分雀跃。
    日光在指尖逗留,光影绰绰,左手手指勾着裴晏衣袂,沈鸾好奇:“裴晏,我们成亲也是这般吗?”
    “咔嚓”一声,手中的刻刀用了力,好不容易有了雏形的木雕忽的被裴晏拦腰砍断。
    沈鸾目瞪口呆。
    裴晏垂首敛眸,那刻刀锋利,银白刀刃映着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低低“嗯”了声。
    沈鸾心疼握住那被截成两段的木雕,眉眼流露着遗憾惋惜:“可惜我记不得了。”
    她总也想不出,自己身穿嫁衣,满心欢喜等着裴晏上门迎亲是何模样。
    “想不出就别想了。”裴晏轻声。
    沈鸾不甘心:“可是……”
    “再成一次就好了。”
    嗓音透着漫不经心,裴晏眉目淡淡,好似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沈鸾瞠目结舌,良久,喉咙方发出干涩的一声:“……什么?”
    裴晏勾唇一笑,日光落在他肩上、眼角:“不是说不记得了?”
    沈鸾仍觉得不可思议,她悄声问:“可以结……两次吗?”
    裴晏面不改色,那双深黑眸子似远古深渊沉沉。
    春日的平和终被冲进后院的李贵打断。
    “主子,衙门那边……”
    余光瞥见裴晏身侧的沈鸾,李贵当即收住声。
    裴晏淡声:“出去说。”
    长长的廊檐落满日光,李贵单膝跪地,气喘吁吁:“主子,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还有女子被藏在别处。”
    除了被藏獒咬断四肢的豪绅,天水镇的知府双手亦是沾满鲜血,那人平生最爱收受贿赂,然裴晏带人搜了好几回,掘地三尺,却不曾在那知府家中搜到金银珠宝,连账本的痕迹也没有。
    李贵垂首低眉:“刚刚那知府受不得水刑,亲口交待,沿着天水河往下有一处隐秘小岛。他贪污的财帛,大多都在那,岛上还有……还有百来名孩童。”
    那百来名孩童,都是供达官贵人玩乐的。
    若是往日,每逢三日,都会有人掩藏耳目,上岛为孩童送吃食。
    知府入狱后,家中奴仆跑的跑散的散,自然无人关心岛上孩子的生死。
    笼罩在天水镇的阴霾再次落下。
    ……
    翌日。
    拂晓时分,天色阴沉沉的,雾霭笼罩。
    沈鸾走不得水路,权衡之下,裴晏还是将人留在别院。
    将近五更天。
    府门大开,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两侧。
    沈鸾披着鹅黄绫子五彩绣金缎面斗篷,鬓间的金丝八宝攒珠钗摇曳。
    她亲自送裴晏出门。
    阴云密布,似风雨欲来。
    临行前,李贵匆匆带来一人:“主子,茯苓姑娘来了。”
    裴晏不在,沈鸾身边自是需要有侍女伺候。天水镇偏僻,小丫鬟毛毛躁躁,哪能入得了裴晏的眼。
    思来想去,也就之前伺候沈鸾的茯苓,勉强够得上格。别院里里外外都有暗卫守着,裴晏也不担心茯苓会翻出什么风浪。
    茯苓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伺候沈鸾。
    她悄悄拿眼望沈鸾,却发现沈鸾看着自己的目光陌生疏离。
    她是真的记不起自己了。
    茯苓失望垂头。
    沈鸾未曾注意到茯苓的小动作,只知道是裴晏找来伺候自己的侍女。
    此时此刻,沈鸾一双眼珠子都黏在裴晏脸上。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阴雨连绵,裴晏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沈鸾:“天冷,回去罢。”
    四目相对,无人往后退开半步。
    “裴晏!”
    手中的油纸伞倏然掉落在地,溅起了一地的雨珠。
    沈鸾松开伞,扑入裴晏怀中。
    斗篷扬起又落下,众目睽睽jsg,沈鸾双手环住裴晏,她埋首于裴晏颈间。
    雨丝如雾,拥在二人肩上。
    茯苓双目瞪圆,想上前为沈鸾撑伞,却又碍于裴晏一双冷眼,无奈悄声退下。
    知道裴晏有公务在身,沈鸾随即松开人,只扬唇贴近裴晏耳旁。
    “等你回来……”
    余下声音如蚊呐,贴着耳尖,裴晏听不出沈鸾所言。
    他揽着人上前:“你说什么?”
    “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少女身影灵动轻盈,只留下这一句,沈鸾随即转身,提裙往别院跑去。
    风声潇潇,伴着雨水,模糊了沈鸾的轮廓。
    裴晏久久凝望着那抹背影,雨水顺着眉眼落下,沾湿了羽睫。
    沈鸾站在洞开的府门前,笑靥如花。
    隔着茫茫雨幕,裴晏弯唇,他低声道了句:“好。”
    ……好。
    马车穿过雨幕,渐行渐远。
    耳边似乎还有沈鸾残留的气息,裴晏端坐在马车,似有所感,他掀开车帘往后望。
    沈鸾仍立在府门外,云堆翠髻,遥遥目送着裴晏远行。
    余光瞥见府门外一抹瘦弱身影,裴晏忽的拢眉:“她怎么还在?”
    这几日,阮芸常在别院附近逗留,说是亲口向裴晏道谢。
    下人念她身世可怜,并未驱赶,只好生劝说阮芸回家去。
    裴晏这般身份的人,她自是见不到的。
    李贵坐在车辕上,闻言,隔着车帘回:“主子,可要奴才过去赶人……”
    “不必了。”
    裴晏沉声。
    沈鸾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视线中,裴晏松开车帘。
    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而已,无关紧要。
    槐树下,阮芸瞪大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望着那扇紧闭的府门。
    她脚下趔趄。
    寻了姐姐多年,阮芸早已习惯失望是何感觉。然她真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手救下一人,竟会从那人口中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她长得……真的好像姐姐。”阮芸喃喃自语。
    若非丈夫扶着自己,她早就跌落在地。
    喜极而泣。
    苦寻多年无果,不曾想无心栽柳柳成荫,阮芸泪流满面。
    倏然又记起一事。
    她姐姐的孩儿,怎会成了长安郡主。
    又怎会成了那住在客栈沈氏的孩子?
    第七十六章
    阴雨连绵, 乌云压顶。
    茯苓掩去眼底的失望落寞,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回房。
    到底是做惯了伺候人的差事,不消片刻, 沈鸾已更衣毕,拥着锦衾挨着美人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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