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鸾不解其意,双眉紧皱:“你在说什么,阿衡哥哥不就是……”
    声音骤歇, 沈鸾瞳孔缩紧,她不可置信盯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裴晏。
    玄色长袍侵占了自己所有的视线, 裴晏居高临下, 一双眸子深如黑眸。
    此前的猜测在此刻得到验证,他勾唇俯身:“想起来了?阿珩是我, 不是皇兄。”
    如青石落入水中, 瞬间涟漪阵阵,水波粼粼。
    不小的花厅,盘金花卉缂丝屏风伫立, 紫檀案几上设青绿古铜鼎。藏香袅袅,青烟未烬。
    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侍女端着漆木茶盘, 遍身绫罗,款步穿梭。
    沈鸾抬眸愕然, 骤缩的瞳孔映照着裴晏清朗的容颜, 她咬牙,前世今生, 满腔恨意涌上心间。
    她在乾清宫前苦苦跪了三天三夜,终在今日等到了答案。
    “我父母的死,是否同你有关?”
    裴晏眸色稍沉,青玉扳指在指间转动, 他点头:“是。”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
    记忆复苏后, 沈鸾也有过片刻的怔忪,想着前世是前世, 今生是今生。若是今生和裴晏井水不犯河水,能换来她一家的平安,她倒也乐意。
    然此时此刻,怒火占据胸腔,沈鸾双唇阖动,怒火攻心。
    裴晏是怎么敢,怎么敢在害死她父母后,又若无其事出现在自己面前,出现在沈府。
    害死父母亲的是他,沈家的灭顶之灾也是因为他……
    扬在半空的手指轻轻抖动,沈鸾身子摇摇欲坠,恨意呼之欲出。
    “所以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呢?”
    少顷,她低低笑了两三声,仰头望人。
    前世求而不得的人近在咫尺,沈鸾弯唇,她步步逼近,那双潋滟秋眸再也不是含情脉脉,再也不是深情款款缱绻旖旎,jsg而是讥诮冷漠。
    沈鸾弯眼,声音温柔,如前世那般唤裴晏:“……阿珩。”
    ……阿珩。
    久违的称呼,裴晏却半点雀跃也无,他拢眉:“卿卿你……”
    沈鸾眉眼弯弯,眼底深处却半点笑意也无,她笑靥如花:“我倒是忘了,五皇子向来厌恶我,不喜我唤他的小名。”
    裴晏眼眸骤紧:“不是,我没有……”
    “……没有?”
    笑容在沈鸾唇角荡开,如春风拂柳,温和轻柔,“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试探我是否想起了一切,是否想起是我自己认错人,错将阿衡哥哥认成你。长安郡主沈鸾挚爱的、一见钟情的,本该是你五皇子裴晏,而不是太子裴衡。”
    裴晏拧眉:“……你喜欢的本就是我。”
    裴衡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窃贼。
    沈鸾喜欢的、钟爱的,本就是自己。
    “……所以呢?”
    沈鸾抬眸,目光直直撞入裴晏一双黑眸,她莞尔一笑,如墨画的柳眉淌着片刻笑意。
    随即,又缓缓结上一层冰霜。
    “五皇子此番前来……是拿我曾经对你的喜欢当作笑资,来看我笑话,是吗?”
    沈鸾步步紧逼,“怎么,前世看不够,今生还要继续吗?看看我有多愚蠢有多狼狈,竟为了你落得那样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裴晏瞳孔一紧:“我没有……”
    “没有?那你提以前的事做什么?”
    沈鸾高高仰起头,满头珠翠,红珊瑚珠钗步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沈鸾面无表情,目光似淬了寒冰。
    “五皇子还不懂吗,你只要站在我眼前,就是在无时不刻提醒我,提醒我曾经因为信你犯下的蠢事,提醒我因为自己错付真心而害死自己的双亲。”
    裴晏忍无可忍:“——沈鸾!”
    他双目灼灼,掌心的麻药过了时效,十指连心,撕心裂肺的疼痛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然再疼,也没有沈鸾的言语杀人诛心。他皱紧眉:“我没有……”
    裴晏忍着手心的剧痛,“我没有来看你笑话的意思,我只是……”
    活了两世,裴晏好似还从未当着沈鸾的脸,堂堂正正将那话道出。
    “只是什么?”
    沈鸾眉眼弯弯,声线轻和如潮水,“……裴晏,你总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罢?”
    同样的问题,沈鸾也曾问过裴晏。
    彼时他们被天竺人追杀,走投无路之时坠入深渊。
    怪石嶙峋的山洞,光影斑驳,沈鸾托着腮,笑盈盈将问题抛出。
    那时的长安郡主,何等的骄衿,只当裴晏的喜欢如芸芸众生,如京城世家子弟对自己的爱慕,她并不在意。
    然再怎样,也没有此时的笑容刺眼锥心。
    “什么时候的事?”
    沈鸾弯唇,字字诛心泣血:“是我死之前还是死之后?亦或是今生发现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枚棋子不好掌控,所以假惺惺上演这一出深情戏,好叫我心软,好叫我回心转意,好叫沈家……再次成为你登基称帝的垫脚石。”
    沈鸾忽的冷下声,眼如秋波的一张脸再也找不到丁点温柔笑意。
    “裴晏,你若真的冷血无情,狠心绝情,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还能说一句帝王薄情寡义。然你这般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冬风拂过,檐角下的檐铃发出细碎声响,日光摇曳,轻落在廊檐两侧的金漆木竹帘上。
    暖日当暄,沈鸾声音极轻极轻,在裴晏耳边拂过。
    “……真叫我恶心。”
    ……
    冬雪消融,红梅簌簌落地,枝桠树梢隐约可见绿芽冒尖。
    沈氏紧皱双眉,倚在楠木交椅上,不小的一间书房,两侧挂着一副紫檀木联牌的对联,正面一张黄梨木长案几,案几上设瑶琴宝鼎。
    书房青焰未烬,香烟缭绕。
    沈廖岳背着手,他一身石青色家常圆领袍衫,来回踱步。
    沈氏看得头晕:“将军该歇歇才是,若是叫卿卿看见了,定当起疑。”
    沈廖岳闻言,重重叹口气,掀开袍衫坐在另一侧的楠木交椅上,他焦躁不安,捏着腕间的楠木佛珠。
    李贵守在花厅前,沈廖岳根本打探不到裴晏和沈鸾说了什么。
    沈氏亦是坐立不安,忽闻小厮前来,沈氏登时站起:“如何,找到那妇人的下处吗?”
    小厮双膝跪地:“回夫人的话,小的怕那老妇人起疑,只远远跟着,见她买了两个肉包子,然后、然后拐入小巷……”
    他额头紧贴地面,哐哐哐磕头叩首:“小的一不留神,她就……没影了,小的再也找不着人。”
    沈氏跌坐在地,双目无神怔忪。
    那老妪一张脸肮脏不堪,叫污垢迷了脸,然那双眼睛……
    沈氏攥紧手中丝帕,当初知道那事的宫人,都叫皇帝处死,然那老妪……那老妪实在像极了当初为沈鸾接生的婆子。
    沈氏胆战心惊,一颗心惴惴:“老爷,你说她会不会……”
    沈廖岳到底经历过世面,他揉揉眉心:“只要人在京中,就一定跑不了。”
    地上伏跪的小厮很有眼力见,他连连叩首:“老爷夫人放心,小的已悄悄和附近几个掌柜说过了。那老妪好认得紧,只要瞧见人,立刻……”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廊檐下一阵盈盈笑声传来,沈鸾款步提裙,踩着雪色遥遥穿过抄手游廊。
    越过影壁迈入书房,沈廖岳摆摆手,挥散小厮。
    沈鸾:“母亲怎么在这,叫卿卿好找。”
    沈氏收起眼底的忧愁不安,笑着将沈鸾搂入怀中:“五皇子走了?”
    “兴许罢。”
    沈鸾不满,从沈氏怀中仰起头,她小声嘀咕,“母亲怎么这样,叫我同那样的人待一处。”
    “是母亲的错,母亲下回定不叫卿卿一人。”
    沈氏搂住沈鸾双肩,拿眼睛觑沈鸾脸色,“五皇子刚找你,是为了何事?”
    “没什么。”
    不过是前世的荒唐事,沈鸾总不可能一一道出,她倚在母亲肩上,声音软绵绵:“母亲,我不喜欢他,日后若是他来了,叫人远远打出去才是正理。”
    沈氏怔怔,和沈廖岳对视一眼,她放缓声音:“卿卿真是不喜那五皇子吗?”
    沈鸾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母亲怎的不信我?”
    沈氏揉揉她发髻:“母亲不是不信你,只是甚少见你这样,以前三公主你虽也不喜,然她说的话,你还是听的。”
    沈鸾轻哂,双眉紧紧蹙着:“……他怎可和裴仪相比?”
    前世沈家出事后,宫里人人对沈鸾避之不及,深怕因为她得罪皇帝。唯有裴仪,偷偷叫紫苏送来好些银钱,还叫沈鸾等着,她定想方设法送她出宫。
    若非自己当时失足,兴许那会……
    沈鸾摇摇头,甩开以前的噩梦。她重新陷入母亲怀中:“我就是不喜欢他,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也不会听。母亲日后也少提他,没的败了我的好兴致。”
    沈氏展露笑颜,和沈廖岳相视一笑:“好,好。母亲再也不提了。”
    话落,又拥着沈鸾回自己屋子。
    瞧见沈鸾手里空着的手炉,沈氏忽然皱眉,瞪她一眼:“先前叫你抱的手炉呢,怎的不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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