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的没了先前的淡定从容,戴着珠石玉钏的手指轻轻抖动。
    沈鸾只当母亲是被那人假扮裴仪一事吓住,未曾往深处想:“自然知道。”
    沈鸾半眯起眼,细细回想当初那人的一言一行:“她那张脸虽然肖极裴仪,但眼神却是不一样的。”
    如今想来,那人字上了棠木舫后,一直不肯进舱,应该也是怕沈鸾发现端倪。
    沈鸾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待抬眼看见沈氏惨白的一张脸,顿时唬了一跳:“母亲,你怎么了?”
    不敢继续倚在母亲怀中,沈鸾急急坐直身子,视线在沈氏脸上逡巡。
    她着急不安,扶住母亲双肩:“怎的脸色如此难看,是身子哪里不适?”
    “母亲、母亲无事。”
    沈氏稳住心神,强撑起唇角,她匆忙为自己扯一个借口:“母亲只是想到那一夜,你同那样的人待在一处,就忍不住后怕。”
    沈鸾环抱住沈氏,笑眼弯弯:“叫母亲担心了,是卿卿的不是。”
    沈氏慈爱揉揉沈鸾的肩头。
    一时洪太医来了,沈氏忙唤绿萼取来迎枕,她忧心忡忡站在一旁:“太医,长安的身子可还好?”
    洪太医拱手:“郡主的身子虽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即可,夫人不必担心。”
    沈氏松口气,又叫绿萼取金锞子来,亲自送洪太医至门口。
    猩红毡帘松开,暖气隔绝在身后。
    檐角下铁马清脆,偶有几个宫人穿金戴银,倚在栏杆边上,看那园中红梅俊俏,相互打趣说笑。
    长安郡主醒来,蓬莱殿终不再是一滩死水,死气沉沉。
    洪太医抬眸瞭望,他站在廊檐下,倏然朝沈氏低语:“夫人借一步说话。”
    沈氏唇角笑意僵滞,移步至偏殿:“太医请说。”
    洪太医环顾四周,偏殿的支摘窗半支着,隐隐露出园中半隅的雪景。
    沈氏惴惴不安:“太医,是不是长安的身子……”
    她欲言又止。
    洪太医压低声音:“郡主的身子虽无大碍,然她先前在水中泡久了,以后……兴许会艰难些。”
    紫檀长木案几上,洪太医轻写下“子嗣”二字,他眼中若有所思。
    沈氏跌坐在太师椅上,眼中泛起泪光:“怎么会?”
    沈鸾是未来的太子妃,若是子嗣艰难,就算进了东宫……
    寻常人家,若是无所出,尚且还是丑事一桩,何况这还是天家。
    沈氏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煞白。
    少顷,些许恢复镇定,她起身,尚未开口,洪太医已然明白:“沈夫人放心,郡主对下官有恩。”
    这事他定当守口如瓶。
    沈氏眉心舒展:“有劳洪太医了。”
    ……
    难得晴天,暖阳洒落一地,皑皑雪地中金光澄澄。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在楹窗下坐下,怎么也看不够这好景色。
    脚边的银火壶烧得滚烫,暖气熏人。
    绿萼仍觉不够暖和,叫人取了汤婆子来。
    沈鸾一手托腮,一面看绿萼忙前忙后。
    幸好,幸好。
    幸好这一世还来得及,未叫裴晏如愿登基称帝。
    绿萼被盯得双颊泛红,忍不住唤茯苓前来:“你瞧瞧,可是洪太医的药还未见效?怎的如呆子一样,尽盯着我看。”
    沈鸾恍惚,忽而笑开:“胆子大了,如今也拿我取笑了。”
    绿萼摇头弯唇:“奴婢可不敢。”
    一语未了,忽又好奇望向窗外:“奴婢刚刚好像见着五皇子了,怎的不见他来?”
    沈鸾瞳孔紧缩:“……你说谁?”
    绿萼不解其意,被沈鸾的反应吓一跳:“是五、五皇子。”
    沈鸾心口骤急:“他刚刚来过了?”
    那她刚才和母亲的谈话,岂不都叫裴晏听了去?
    绿萼摇摇头:“并没有,奴婢只远远瞧着五皇子在宫门口,兴许认错也不定然。”
    紧绷的肩头终于舒展,沈鸾缓缓舒口气,她揉着眉心,头疼不已。
    母亲父亲向来疼她,若知道裴晏对自己下手,定不会善罢甘休。沈家自然也不会如前世那样,对裴晏全无防备,以至于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沈鸾遥遥望向窗外,目光似是穿过红墙绿瓦,看到沈府门口伫立的两头雄狮。
    她轻声:“这个点,母亲该是到家了。”
    ……
    已是掌灯时分,沈府各处点灯,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忽听金钟古磬一声,遥遥自后院传来。
    数十名侍女手持漆木茶盘,款款步入花厅,杯盘罗列,美味佳肴。
    沈氏坐在桌前,半点胃口也没有。
    侍女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一旁,轻声道:“夫人多少用一点才是。”
    她不解,明明长安郡主今日醒来,沈氏该高兴才是,怎的回宫后,倒郁郁寡欢起来。
    沈氏揉着额角,双目紧阖:“将军还未曾归家吗?”
    侍女福身:“管家已经找去了,兴许还有一阵……”
    话犹未了,倏地听院门口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沈氏当即站起,扶着侍女的手,自抄手游廊下穿过。
    月上柳梢头,莹莹夜色映照,悄无声息落了一地银辉。
    沈府门前的积雪早就叫下人清理干净,两侧各悬一盏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沈廖岳翻身下马,抬眸,忽然看见妻子步履匆匆,踩着夜色前来。
    她面色凝重,双眼的泪痕尚在:“将军怎的如今才回来?”
    沈氏愁容满面,双唇轻张。
    四下奴仆站着,沈廖岳眉头紧皱,他低声:“回屋再说。”
    沈氏骤然警觉,她扯开唇角,先前的不安敛去,脸上的紧张倒在。
    如久等丈夫迟迟未归jsg家的妻子一样,沈氏朝沈廖岳笑剜一眼:“好好的,叫我在家干等这么久。”
    她故意扬高声,叫那暗处盯着自己的人听见:“卿卿今日醒了,说是想见你了,还说想回家,我寻思着过几日等她身子好了,叫她回家来住,我也好放些心。”
    花厅的佳肴无人问津,夫妻二人手挽手,沈氏屏退下人,亲自伺候沈廖岳更衣。
    又悄悄将沈鸾所言之事告知。
    烛光摇曳,晃动的光影扰乱夜风,沈廖岳震惊不已:“长安没认错人?”
    沈氏摇头:“我再三问过了,没有。”
    她觑着沈廖岳脸色,“老爷,这事……是否要告知宫里那位?”
    “万万不可!”沈廖岳脱口而出,出声制止。
    沈氏不解其意:“为何?”
    左右环顾,沈廖岳望一眼窗外,发白的鬓角透着沧桑年迈,他自怀里轻轻掏出一物什。
    “这是下午五皇子托人送到我手上的。”
    那是一张……轻薄精致的人皮||面具,且这张脸,是照着沈廖岳所做。
    沈氏瞪圆眼睛,捂唇咽下所有的惊呼:“这是……”
    沈廖岳冲她摇摇头,抬手将□□丢向熏笼滚烫的炭火中,任由火苗侵噬干净。
    佝偻的身子好似再也直不起,沈廖岳无声叹息。
    沈氏低声:“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廖岳摇头。
    裴晏只让人送来一张人皮||面具,其余什么都没说。
    这是敲打,亦是警告。
    沈廖岳轻声,手指指向上空:“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宫里那位知道,否则我们都会没命。”
    当初说好了,此事若是叫他人知道,沈廖岳和妻子都会没命。
    沈氏捂唇:“那卿卿……”
    沈廖岳无能为力:“只能日后叫她小心些就是,她在宫中,总是安全些。”
    .
    劫后余生,沈鸾也算大难不死。
    自醒来后,各宫送来的补品数不胜数,光是千年老参,库房已经快装不下。
    宫人遍身绫罗绸缎,自小径穿过,遥遥看见坐在廊檐下的沈鸾,赶忙福身请安。
    绿萼匆匆赶来,满脸的不安:“这才刚醒了不到半日,郡主坐这吹风是怎么一回事,没的叫人干着急。”
    沈鸾无奈挽唇:“屋里坐着闷,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这也叫你寻到了。”
    绿萼笑笑:“那是奴婢寻得的。”
    她垂首瞥一眼沈鸾怀中的汤圆,“奴婢是跟着它才找到郡主,若不是听见它叫唤,奴婢此时还在园子里瞎转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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