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如今已经十一岁,身量高了些,却到底不如同岁的孩子。但是眸中精锐光华,宇中腾飞志气,早已高于常人。
    眼下又如此谈吐,简直是齐家一脉涌在丘壑中的勃勃野心。
    谢琼琚就这样看着她,尤觉很久前便听闻过孩子志向,然而一时却又无从想起。
    “阿母——”皑皑唤她。
    谢琼琚回神,思及她前头话语,只含笑道,“你说的本无错,正常而言你阿翁该是那般发展行径。但是你结合一下我们当下情形,看看可能看出旁的东西!”
    这处的教学亦是落后,并无名师大儒。很多时候,都是谢琼琚自己适时地引导和教授。
    小姑娘闻这话,远山黛微蹙,须臾展开,“我明白了,我方才所言是阿翁原本的道路。但我们终究是大梁人,大梁和高句丽多有战端,是故阿翁还是不能太显眼。我们来此是为过平静生活,而不是酬壮志,阿翁不会、也不能去争太多,是吗?”
    谢琼琚感慨女儿的悟性,伸手轻抚她额头。
    “那么皑皑,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
    虽然在早些时候,贺兰泽已经与谢琼琚说明了,是他太累,想逃离尔虞我诈的生活。但谢琼琚总是隐约觉得不似他说的这般简单。
    纵是他报了仇,可是绵延数百年的大梁依旧四分五裂,纵是不谈之处,且当他真的不慕山河。可是他的阿母呢,那个带着他流亡,养他长大的妇人,他如何就这般丢下了她?
    谢琼琚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旦追究起来,一旦想起他的阿母,她就莫名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混沌。
    一股疲乏和逃避直涌心头,让她不愿深思。
    譬如眼下,这个念头又起,她亦本能地将它驱逐,只期待地等着女儿的回话。
    “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她重新又问了遍。
    皑皑记得谢琼琚吃过的苦,更记得贺兰泽与她说的话,平静的生活才能治好阿母的病,让她更好地活下去。
    于是,她点头,“愿意的,阿母。这里有您,有阿翁,还有青姨,我觉得很好。”
    恐母亲多心不信,她拉过母亲的手,郑重道,“阿母或许忘了,您曾我说,我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可以去见天地与众生。但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且不说,眼下我亦无有确切的方向。阿翁亦教导过我——”
    话至此处,皑皑想起去岁四月在幽州城的那个夜晚,在阿母睡去后,阿翁与她夜话。
    皎皎圆月蒙云烟,竹影横斜。
    父亲的眼神却那样清冽和坦荡,同她秉烛而谈。
    他说,“皑皑,在你阿母失忆前的一段时日,她提到过你,很是歉疚,让我一定好好教养你,让你做天上的鹰,做林中的鹿,自由,勇敢,矫健,可见天地众生。然事到如今,我是一定要带你阿母避世的,但是你有的选择。你可选择与我们一道,远离此间;亦可以留下,由公孙姨母教养你。”
    “阿翁此生,唯你阿母。你与她相比,只能由她在前。故而阿翁能给你的便是自由。”
    小姑娘听得专注,半晌道,“我要与阿母阿翁一道的。”
    贺兰泽便温和点头。
    “那今日阿翁亦再授你一道。”他抬首仰望天际,片刻又观四野,方启口道,“天之高,地之极,天地之间浮游众生。你不必拘于何处天地,何方众生,在这之前,你应当先见自己。”
    “见自己?”皑皑凝神半晌,“阿翁是想告诉我,只有先完成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才会遇见更多的人,有更广阔的的天地,可对?”
    这回,贺兰泽未给答案,只笑道,“我们活好当下。”
    “阿母!”皑皑回转神思,“阿翁说,我们应当过好当下。”
    谢琼琚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其实她潜意识也喜欢如今的生活。
    如今闻此语,自是格外开怀。
    遂只低眸继续包裹沐浴的草药,由着面庞燃起欢愉红晕,胜过秋日枫林霜染。
    “就是、阿翁以往那般金尊玉贵……”皑皑回想在王氏首饰铺初见贺兰泽的模样,不由道,“如今他屈居人下,如此艰辛,他会不会委屈啊?”
    “那不会!”谢琼琚将包裹好的草药排整齐,“真心被人辜负,所行不为人理解,方是委屈。”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小姑娘,“你阿翁委屈什么?他那是甘之如饴。我们开心,方算体现了他的价值。再者……”
    谢琼琚看着手中的沐浴药包,骤然闭了嘴。
    “再者什么?”皑皑好奇道。
    谢琼琚将药包收拾好,又去烧水,奈何小姑娘不依不饶,“阿母,再者什么……”
    “再者,你阿翁只是看起累。其实他没你想的那么累!”谢琼琚想到些什么,眉间浮上一层恼意,“他有的是力气,累的是阿母……”
    话音落下,下工的男人不知何时推门入院,这会正立在厨房半开的窗牖前,闻母女二人闲话。
    皑皑看见自个阿翁,又是一副形容疲乏的神色,只是眉宇间始终流转着温柔笑意。
    遂赶紧隔窗捧出一盏热茶,“阿翁,你今个累吗?快喝茶解解乏。”她趴在窗台上,将父亲袖角的一点尘埃拂去。
    贺兰泽走上前接过茶盏,揉了揉女儿脑袋。目光越入屋内,见正在灌水的妇人丝毫没有理他的模样,反倒是被一缕余晖映照的面庞红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柔软水润,“阿翁累与不累,你阿母都受累,她最辛苦!”
    说着,他将喝了一半的茶给小姑娘,“去给你阿娘用些,她近来很费嗓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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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这一年确切说已是乾平元年。◎
    “都多久了, 水都要凉了,你还闹!”
    “反正明日不用上工,大不了晚些起。”贺兰泽说着话, 伸手又往浴桶外的炭炉上拎来一壶热水, 倒入桶中,“总不能辜负夫人的的心意。”
    说着,他将水中的几个草药包拂开,将人捞到身边。
    “嗯……”谢琼琚握在他臂膀的手指尖忽的发白,蹙眉轻哼了声, “……郎君如此情急买这处院子,多来是为了防隔墙有耳吧。”
    “夫人不出声!”
    “……你!”上下被齐齐堵住。
    妇人漂亮的丹凤眼睁大又合上。
    汤水荡荡,洪波涌起。
    ……
    小半时辰后,谢琼琚被抱回榻上,横眼看榻畔衣衫,却不说一句话,
    嗓子疼。
    她有些恼。
    贺兰泽亦无声,只熟练地给她收拾妥当, 然后捡来衣衫将人裹上。余热缭绕、香气未散的躯体,软得如一汪掌间握不住的春水, 歪歪扭扭挂在他胸膛。
    “入夜寒了,得穿了亵衣睡。”
    “方才还说我闹, 你这又是作甚!”贺兰泽原是抬起她的胳膊给她穿进袖中, 却觉肩头刺痛。
    卧在怀里的人正用贝齿磨他。
    就衔了一丁点皮, 却是牟足了劲咬。
    生疼。
    还有没有松口的趋势。
    “真恼了?”贺兰泽也不推开她,摸索过她亵衣带子给她系好, 方侧首轻声道, “我错了, 下回定还是听你的。”
    到底是舍不得。
    谢琼琚就开始咬得用力些,后头尽是深深浅浅、欲咬又松地来回拉扯。
    闻贺兰泽这般说,显然已经松开了口,却也不知为何又扑上猛地咬了一口。
    这会是连肉带骨,不似上头小小的磋磨,完全是一股子发泄。
    (这里咬肩膀正常情绪描写,和其他无关。)
    “你这样不是头一回了!”终于谢琼琚退开身,嘀咕道,“你说,我不记得的那些年,你可是总这般欺负我?”
    “我最近都隐约想起了,你总不听话,我都疼哭了你还不停下……”谢琼琚别过脸去。
    贺兰泽止了动作,面上笑意慢慢退尽,片刻复又温声道,“你都记起什么了?何时开始想起来的?”
    “果真如此,赖不掉了吧。”谢琼琚瞪他一眼,然一想左右夫妻间,不过是他孟浪些。自个咬也咬了,凶也凶了,没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遂拉过被子躺下去,“算了,以后听话就成,我不计较了。”
    罗帐中气氛慢慢凝住,周身的温度也不似先前那般烫热,有寒意慢慢袭来。按她这会所言,当是没有记全,甚至连对象都是混乱的。
    贺兰泽被袖沿拢着的手不自觉攥成拳,目光不忍落在被衾中一点隆起的躯体上。有些事,莫说她身在其中,便是他自己,都没法深想,不敢细想。
    那样两年,她该有多绝望。
    她说,我都疼哭了……还不停下。
    “作甚?你还委屈了?”谢琼琚见这人半晌没反应,一抬眸方见他泛红的眼眶,有些不可思议。
    “没有,我委屈什么。”贺兰泽躺下来,手往下打滑,按揉她腰腹。
    *
    临近十一月里,贺兰泽趁着天气还未十分严寒,入山打猎去,皑皑自是随同前往。
    谢琼琚给父女二人准备吃食,又再三检查马匹、弓箭,面色不太好看。
    皑皑将披风递给贺兰泽,悄声道,“每回我们去打猎,阿母都不高兴,板着个脸,阿翁可知为何?”
    “你阿母技痒,也想去。”贺兰泽系着披风飘带,瞧了眼凑在马面上逗弄的人,压声道,“但她身子还虚着,骑射太耗她力气,阿翁不同意她去!她便恼了。”
    “我都能骑马了,上月我还骑马去了……”谢琼琚竟是听到了,急急反驳。然话说一半赶紧顿住口,从竹青手中接过手炉回了屋中坐下。
    “你竟然背着我骑马?”贺兰泽不可思议道,“你一个人出去的?要是出事了怎么办?眼下你就是小跑两步都是虚的……”
    “我、我是去了!”谢琼琚捧着手炉,唇瓣咬过,背脊挺直,“但眼下不是好好的吗?半点事也没有,可见身子是在好转。今日你知晓了,明明是桩开心的事,你不拣着这处替我高兴,反而捉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训我,有意思么?心情不好一样影响身子,与其说我骑马耗费体力,不若说你训我让我伤心生气更伤身……再者,若是我今日未说,你压根就不知道。纵是说了,你能忆起我是哪月哪日去的?”
    “想不出来吧?”谢琼琚晲他一眼,哼声道,“如你所言我身子还虚着,那骑了半日马自然受不住会有所端倪。你如何半点瞧不出,想不起?自然是因为你压根就不关心我,如此才会看不出想不起我当日变化!”
    谢琼琚看着愣在一处的人,起身来到他身边,抬手给他掖了掖披风两襟,缓下声色,柔声道,“妾自然明白,郎君怎可能不关心妾!分明是将妾时时刻刻置在心尖……”
    她的话语愈发低柔,眉眼间情意流转。
    嗔怒和娇缠之间,情丝萦绕英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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