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过是延后了十余日,并不是太多漫长的日子。只是于谢琼琚这般根基几乎毁尽,病入膏肓的人而言,一夕如一年。
    她依旧执拗地让薛真人每日催她醒来,又时因执念在身,偶尔自己也能转醒,只是已经下不了塌。
    在如此耗尽心力的等待中,她没有等到回贺兰泽。
    哪怕是落水伤重的他,都没能等到。
    而是先等到了谢琼瑛,等到一场大火。
    那是四月十五,月圆之夜。
    开山后,将将布阵结束的红鹿山脚,兵甲罗列,火把高燃。
    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趁着诸侯尽会西北九皇河一带,从永昌郡乘虚而来的谢琼瑛。
    两拨对谢琼琚皆恨之入骨的人,专门递给他的情报,经他反复核实,确定贺兰泽兵甲尽归官中。再不是前岁那般,谢琼琚虽孤身在此山,却还是无数兵甲伏在山下。
    如此,他趁着四月初八后,阵法开启又关闭最薄弱的节点,领兵而来。
    欲要带走谢琼琚,杀了贺兰泽。
    只是未曾想到,山下阵法精妙绝伦,根本不是随便可以破开的。
    遂丧心病狂纵火烧山。
    又传人不断往山上喊话,只要她走出山门,便可止息火势,退兵而去。
    他的阿姊,从来不累无辜。
    纵是他还不清楚谢琼琚此时情境,不知她如今对他记忆尚且还是那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若是他不放这把火,只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或许她真能随他走,甚至走之前还会让他先去寻贺兰泽。
    他便真的能达到“带走谢琼琚,杀了贺兰泽”的意图。
    可惜他不知,用了这般粗暴行径。
    一时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然而,只要他出现,多来都是不好的。
    谢琼琚被赶下山门救火的人群扰醒,护着皑皑听从薛真人的安排,同其他人转移往第九峰。
    然而纵是夜风呼啸,干戈四起,隔着漫天火光,泱泱人群,她还是隐约看见被兵甲护着,越过阵法上山而来的谢琼瑛。
    火势太大,似在他身后吞噬万物。
    她将贺兰泽的话记起了一半,说是前头七月他们姐弟争吵自个才伤成这般,眼下她怒从心起,倒也不是欲要责备他旧事,只是惊诧这人怎会有如此行径。
    这得呵止住才行。
    谢琼琚觉得,他简直反天了。
    然而,她才甩开侍者搀扶的手,踏出一步,只觉脑海中亦是一片火光腾起,她的阿弟就在火中央。
    心里有个声音说,烧死他,烧死他!
    他该死!
    烧死他!
    本就是漆黑的夜路,她的眼前彻底不见光亮。
    只有气血在翻涌,腥涩在弥漫,一口血从激荡的心绪中喷出,彻底散了意识。
    ……
    贺兰泽在四日后回来此间,看见的便是红鹿山半山灰烬,草木尽屠;还有他的妻子昏迷于榻的模样。
    倒也不是睡得十分安静。
    她紧闭着双眼,时不时就吐出一口血来。
    薛真人与他道完原委,从他手中接过芝蜂草,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建议,“相比尊夫人根基毁尽,气血亦即将熬干,您从寒潭染的寒气,伤得肺腑,若用此药,都能痊愈。”
    形容狼狈的男人微移了目光,缓缓落在对方身上,依旧是温声浅语,“是您让我去寻给我夫人的,这药是她的。”
    医者长叹,“夫人此状,老朽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还是有希望的,她有气息的。您看,她的身体还有血。”贺兰泽看着榻上人又一次吐出的鲜血。
    薛真人无奈将原话告知,“四日间有一刻清醒,这是夫人的意思。”
    她原话,“你能回来,她就很高兴。是她没出息,等不动了。”
    “病中人缪话,她说的不算。”贺兰泽神色平静,只忍不住咳了两声,只从薛真人手中拿过草药,“真人若不愿施救,在下不勉强。只是这草药是在下的,在下自个处理。”说着,便手中施力,欲要折断揉碎。
    薛真人一把夺过,摇头叹息。
    只吩咐童子给贺兰泽开一贴驱寒的汤药。
    按方配药,分了七次,每隔一日给她喂下。
    都是皑皑和医官侍奉的谢琼琚。
    自小生杀、不信神佛的男人在佛前折腰,低头叩首。
    点长明灯千盏,与香火不绝。
    日升月落,药一盏盏喂下,喂多少她吐多少。
    第七日,连着出家的僧人都劝,“施主何必与鬼神相争,逆天命,倒生死而行。”
    他抬眸看对方,亦是受了她嘱托的人,欲将完好性命保全于他。
    僧人不打妄语,持佛珠道,“且不论尊夫人所托,施主当记得您当日临去前,其实已经看到了天命。”
    他双手摊开,是两枚筊杯。
    贺兰泽看向筊杯。
    上元夜,谢琼琚入睡后,他曾在这里起卦,原是为了祈福。
    却不想九卦尽,都不得圣筊。
    来回往赴皆是笑筊,哭筊,立筊,所求神明皆不应,卦卦不得生。
    这会他重新接来筊杯,握在掌心。
    “施主还是顺应天命的好。”僧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贺兰泽起身,不看僧佛面,只一手倾斜,由筊杯落地,皂靴踩碎。
    “大师亦当记得,那日离去,我又是如何说的。”
    卦卦不得生,吾命换吾妻。
    *
    这是第七日,三盏药尽,所有得了谢琼琚嘱托的人再三劝他无果后,只得遵他之意,继续熬药送来。
    他坐在她榻前,忍过肺腑里阴寒绞痛,撑住发颤的手,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喂给她,“天没收我,我回来了,你也该醒了。”
    皑皑守在一旁,看一身伤痕的父亲,又看昏迷不醒的母亲,轻声道,“无论他如何,是否伤病残缺,我永远都爱他。”
    贺兰泽喂药的手顿了顿,回眸看女儿。
    皑皑声音越发低柔,“阿母让我转给你的话。”
    “你阿母就这句说的是人话。” 贺兰泽嘴角噙起笑,转身继续喂她,“谢五姑娘,那你快些醒来,好好爱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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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开始寻常百姓的生活。◎
    又是一年五月初夏日。
    只是这处没有长安的高明台榭, 槐阴柳色;亦没有辽东郡的黄云盖地,水曲泱泱;更没有红鹿山里的洞天福地、斜径通幽。
    有的是深山空谷中垒起的一座南宽北窄、南低北高的山城。
    山城半旧,名曰“隆守”。以红褐陶绳纹大板瓦和筒瓦筑顶, 以夯土砌墙, 已不是大梁城池风貌。
    这处确实不在大梁境内,实属高句丽。
    是贺兰泽考虑再三,专门择选的地方。往西毗邻幽州城,所距不过三百里,方便医药的传送。而虽归属高句丽, 但又距离其都城集安城甚远,可谓是其边关地,王非战事不临。
    如此,远离大梁人事。如有万一,又可以退入已经由公孙缨亲掌的幽州城。
    大隐隐于市。
    贺兰泽带着谢琼琚在此生活已经有三个年头了。
    如今是延兴二十三年,确切地说是乾平元年。
    长安城中, 不惑之年的定陶王在山陵崩后,终于继位大宝。只是各路诸侯早已不听长安诏令, 故而依旧在混战中。
    而这些和贺兰泽已经没有关系,他除了在二月里闻天子崩、新君继这样世人皆晓的消息外, 旁的一概不知。
    亦不想知。
    唯一所想,是过好当下来之不易平静日子。
    他是在延兴二十年春, 带谢琼琚离开的红鹿山。
    这之前的一年, 是延兴十九年, 当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年。
    这一年里,他几经生死挣扎。
    先是从无极峰摘得芝蜂草, 为谢琼琚求得生机。然而自己却不幸跌入崖底寒潭, 如入死地。数日里拼搏, 总算捡回一条命。待回红鹿山,却被告知已经错过救她的最好时机,连她自己都熬不住崩溃了心志,再无生的欲望。他却执拗地将熬好的汤药按着规定的时辰给她喂下,汤药用尽,她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唯一口气撑着未散。
    但也仅仅只剩一口气而已。
    药用尽的第二日,谢琼琚睁开浑浊的双眼,面色清苍,眸不聚光,熬不住身体的疼痛,与他低语,“别再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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