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她突然厉声道。
    随她话音一同落下,是贺兰泽一记笑声。
    和他的一双海目星眸,转瞬雾气蒙蒙。
    他伸出手抚她面颊。
    他说, “长意,你方才生气了。”
    她终于有了新的情绪。
    他继续说, “我、看到了谢园中的你。”
    谢园梅林里,哭笑肆意, 会生气会嗔怒,眉眼永远桀骜飞扬的少女。
    谢琼琚怔了怔, 问, “你更喜欢她是吗?你怀念她?”
    贺兰泽摇头, “我不会忘记每一个年纪的你。只是更心疼如今的你。”
    十数年后,出走长安城谦默隐忍, 低眉顺目的妇人。
    爱你温柔模样, 也盼你再有骄横不羁的神容。
    谢琼琚用面颊蹭他手掌, 挑眉道,“还是先解释解释这幅妆奁吧。”长鬓起势,眉骨聚锋,她原知晓他想要她的每一个样子。
    “给你的。”贺兰泽以目示意,扫过那副妆奁,“这不退亲了,也得开始定亲吗?这是聘礼。”他推过去。
    原本压下去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窜出来,眼看就要燎原,贺兰泽一把接住被她拂袖推来的妆奁,道,“天地良心,当日在店里我是没话找话瞎扯要寻物作聘礼,也是堵着气为了气你!”
    “可是你一点也没落下风,说什么妆奁乃安置首饰之物,每日晨时开盒择取,晚间归拢闭合。还有什么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你分明更能气我!”
    男人扮起委屈,那是真委屈。
    “你、怎记得这般清楚?”谢琼琚随他话语回忆那日他去王氏首饰铺的场景,只慢慢转过身,微垂了眼眸,“我是气你吗?”
    她摇头自语道,“我没有气你,是真心的。”
    贺兰泽从榻上起身,来她身畔,“那如今你说这话,就是真的气我了。”
    他半坐在榻上,伸手拉过那个妆奁,“我当时就气了一小会,便觉得你说的也对。就想着左右你就在眼前了,左右我那婚是结不成了,这便是给你的。可不是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吗?”
    “你还记得,我后头说了什么吗?”贺兰泽揽过她,将妆奁打开。
    这是谢琼琚头一回看见实物。
    紫檀木质地,上雕主图乃双生并蒂,四周刻以海、水、云、龙,蝙蝠,百蝶,喜鹊作饰,雕工精美绝伦,彩绘栩栩如生。
    一丈长,一丈半深的大小,她将将能抱住。
    扣锁用东珠镶成了白梅状,确实是给她的。
    妆盒内侧嵌入一面青铜镜,打开便可看见,然后是奁身三层二十七格,如今铺开每一层,都已经放足了饰品。
    头层放了各色胭脂和口脂,夹层是放着区别头面的单项耳铛耳环,以及各色钗环发簪,底层是梳子,木、银、玉、象牙……应有尽有。
    贺兰泽拣了把檀香木篦子,给她蓖发,“这个最不值钱,但是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谢琼琚看着铜镜中现出的一双人,伸手摸上镜面,摸过自己的发髻,停在他熟练蓖发的手上,终于想起那日后来他说的话。
    “小轩窗,正梳妆。朝夕相见,如影随形。”
    铜镜中有她愈发明媚的笑靥,她转身抱住男人脖颈,亲他面颊,把话说与他听。
    这个吻潮湿又芬芳,带着动人情话,落在秋阳微醺的窗台边。
    贺兰泽的手抖了一下,拿不住篦子,却扣得住窗牖,扶得住被他平枕在臂弯里的人。
    “这是白日!”姑娘嗔他。
    “不分日夜。”他伏在她耳边低语,面庞上还有那个吻若即若离的触感,全是她的气息,“只说受得住吗?”
    他落下她半截抹胸,看细白的肌肤滚上一层胭脂色,是情动模样。
    谢琼琚满脸通红,别过眼恼怒合上。
    他便得意地俯身将她抱起。
    “你的手——”谢琼琚下意识避过他左臂,这才用药不到十日,皮肉伤没有完全愈合。
    却不料,他压根没有打横抱她,一如既往抱她如抱孩童,往内室走去。
    吕辞的拜帖便是这个时候递上来的。
    外殿门未关,侍女们正识趣地匍身出来。竹青原是看出了端倪,只怪入内时脚步快了些,这厢堪堪撞见,正要避退,却是谢琼琚叫住了她。
    “何事?”谢琼琚推了推贺兰泽,示意将她放下。
    贺兰泽蹙眉不放,她用膝盖蹭他,“晚间……”
    贺兰泽轻哼了声,放下她甩袖去一旁案前喝茶。谢琼琚还是坐在窗下,边听竹青回话边翻开帖子阅过。
    “还是不愿见便不见,不是什么大事。”贺兰泽闻言上来扫了眼拜帖,冷嗤道,“就凭这帖子不合时宜地送来,坏孤大事,明个你看孤怎么压他丁三郎的价!”
    谢琼琚红胀着一张脸,合贴敲他,竹青亦别过脸去,觉得这话没脸听。
    “伺候笔墨,我回帖与丁夫人。”谢琼琚吩咐竹青,自己提裙至书案旁,对着贺兰泽笑道,“妾都能出殿了,也无妨见见客人。前头推了两回表姑娘的,已觉无礼。这厢还是丁刺史夫人,人家特地拜帖来探望,我这好好的,断无回拒之理。”
    “且随你。”贺兰泽谴退竹青,自个给她研墨,“一会我去翻一下卷宗,当日对于这些赴宴的刺史夫人,都记录了她们的一些喜好和口味。你要什么,让竹青去库房取就成!”
    *
    谢琼琚回帖,将日子定在两人日后。
    八月二十四晌午,天空横贯着一抹冷金,流云浮动,梧桐潇潇。
    吕辞踏入千山小楼的主殿拜访,是谢琼琚头一回在此宴客。到底不再是长安城中的五姑娘,即便是主,她也少了从容和自信。
    甚至在侯客的时候,她想起吕辞从并州而来,上党郡便是归并州所辖,呼吸便愈发急促起来,只对镜观色,将胸前衣襟拢了又拢,掌心薄汗擦了又擦。
    连着竹青都看出了端倪,道,“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且回了也无妨,左右都晓得您在静养中。奴婢替您备些厚礼给丁夫人便罢。”
    谢琼琚看着镜中的自己,抹去鬓边细汗,自己补了层胭脂,最后合盖看这个软枕大小的妆奁,伸手抚过,最后拉来抱在了怀里。
    连这般抱着都是顶合适的尺寸。
    “不若你等我九月初二回来,一道宴请他们夫妇。”贺兰泽今个带着丁朔、公孙斐一行人前往蓟县巡视他的地下兵戈武器库。
    原是数日前便与她说的,要离开些时日。为了让她不至于一下子落寞惶恐,贺兰泽这两日都是让皑皑陪着谢琼琚睡,好让她适应,然后每日晨起早早过来看她。
    数日过去,谢琼琚虽偶有失眠,但心绪尚安,都没有太大问题。
    今个晨起亦是如此,贺兰泽早早便来到她的殿中,抱走了皑皑,坐在床头等她醒来。
    皑皑说,“阿母需会晚些醒来,夜中我闻她翻来覆去,寅时过后才入眠的。”
    贺兰泽颔首。
    却也没等多久,人便醒了。
    “郎君!”她眯着朦胧睡眼,给他理袖整腰封。
    他故意未掖的袖角,没有扣上的腰封。
    就是在等她。
    她道,“妾不醒,你便这幅模样见人?”她也知道他故意留的。
    是无声告诉她,他对她的需要。
    她被他需要着。
    他低头吻半跪在榻的人,吻她发顶,揉她三千青丝。
    想她所想。
    怕她所怕。
    他不在,她头回宴客,那厢又有着身孕,便与她有了上头那话。
    “我无妨,不碍事的。”谢琼琚松开妆奁,如同松开晨起相拥的他,回与竹青同样的话。又叮嘱她去看看备下的茶点是否妥当。
    她深吸了口气,行至楼下继续等候。
    高门内眷里,送往迎来,怎么都是避不过的。且如今他还在开疆拓土的时候,自己既然随他回来了,总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她自己也需要一步步踏出去。
    扫过滴漏,原是自个侯得太早,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大半时辰。她推开了一楼的书房,铺了笔墨练字,让自己静心。
    【……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至于夫人,无辜至此。绝望中自救求生……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
    不知怎么,便写出了这么一段话。
    谢琼琚看着端正娟秀的字迹,脑海中想象着他舌战诸人,为她挡去万千声音的模样,一颗泪从眼眶滑落,晕染在素白纸张上。
    *
    吕辞提前一炷香的时辰到的。
    出发前又特意着人来递话,唯恐时辰稍早,扰了主人。很是守礼得体。
    谢琼琚自无多话,只传人快请。
    一场极其平常的探望,甚至因吕辞孕中嗜睡,前后不过小半时辰便结束了。
    然到底一个盛情,一个礼重。
    谢琼琚看卷宗记载,知晓她爱好音律,尤爱琵琶,遂特地在库中寻了一只珍藏许久的“小忽雷”赠给她。
    吕辞虽也是见惯珍宝,然见那小忽雷,还是惊了一瞬,不由摘下护甲试音,只报赧道,“妾远来仓促,这一点薄礼,夫人切莫嫌弃。”
    谢琼琚接过,是两方端砚,青黑花纹,朱砂斑点,一看便是极品。
    虽然上头刻着“ 荣宝斋”的字号,显然是这两日里购来的。但也是按着她爱好丹青之故赠的礼,实属有心了。
    两厢都很是欢喜。
    谢琼琚初时因紧张后背渗出的薄汗,在送别吕辞时,已经彻底散透。
    她在殿门口伫立良久,眸光如萤火汇聚,一点点明亮起来,回来殿中催促竹青侍奉笔墨。
    “快,还有雪鹄,都给我备着。”
    雪鹄区别于信鸽,无论四季,不忌雨雪,只要展翅便可翱翔。且速度之快,是寻常信鸽的两倍多。
    乃贺兰泽的暗子营专门培养,用于情报传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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