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些跌打损伤的药油,方子里头也有,你都留着。”荣大夫的目光落在她右手间,不免遗憾道,“眼下上佳的药没了,你这处也着时寻不出病因。旁的倒也不怕,就怕病根不在手,在心。”
    “在心?” 谢琼琚疑惑道。
    “因心病而起,外化在躯体上。我也是前两日偶然想起,六年前有幸上红鹿山同那处医者切磋,听过类似的。但因罕见,也无具体病例。只是闻这病骇人,伤人伤己……”
    “荣大夫!”谢琼琚唤住他。
    她的手时好时坏,最近数日又恢复如常,刺绣洗涮都不在话下,她便也未放在心上,神思多来都聚在在离开辽东郡后该何处安身的问题上。
    这会又闻红鹿山,不由细问那处境况。
    荣大夫道,“红鹿山在辽东郡边缘上,一半属冀州,一半属于幽州。那处医者无数,佛寺亦多,属于方外之地。凡俗人能进入,可得山主薛真人一世庇佑。然方外之地容俗人,便也免不了俗。”
    话到这处,谢琼琚便明白了。
    与自己早前了解的一样,即万掌柜所言,入山需偿百金。
    “自然的,若是庸人恶人,入山后亦会被逐出。”荣大夫还在絮絮道,“今岁四月初八,便是
    两年一度的开山之日。你要是能去,你这手伤或许……哎!”
    “多谢您的好意了。”谢琼琚收下药油方子,辞别荣大夫,带着孩子回了郭玉处。
    *
    如今李洋搬去了东厢房夫妻同榻,谢琼琚母女二人便宿在了西厢房。
    晚间时分,谢琼琚收拾行囊,又算了算手头尚有的银钱,还有三金多,足够她和皑皑生活很长一段日子的。
    但这是在安全无意外的情况下,经历了朱氏母子那一遭,她总是惶惶不安。
    思来想去,离开了这处,她实在不知该在何处落脚。
    贺兰泽即将新婚的妻子是幽州刺史的女儿,莫说这辽东郡,便是辽东郡所处的幽州城,她也当远离。幽州是大梁最东边的州池了,再往东去便是外邦高句丽,如此只能往西走。
    然而西去第一处冀州很多年前被他灭了袁氏一族后,便是他囊肿之物。再往西是青州,青州更去不了,那是他外祖贺兰氏的地方。还有并州,并州若还是往昔形势,那处的刺史丁氏同公孙氏当是世交,且偏北地,气候严寒 ,她这幅身子带着皑皑未必能熬得住……再往西返,便进入中道线,靠近洛阳,长安……
    长安。
    长安谢氏。
    谢琼瑛。
    至今,她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死了。
    如此,只剩了方外红鹿山。
    谢琼琚合了合眼,喘出一口气。竭力平复一想到那人就翻涌上来的恐惧和恶心。
    “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这?”皑皑看着谢琼琚手里的银钱,见她面色突然就白了,遂从榻上下来,给她倒了盏水。
    “对!”谢琼琚接过茶水,本想将她抱上膝头,然见她淡漠神情抱起后便只是置在了凳上,拍着她的手背道,“我们去一处没人打扰我们的地方。”
    “那几时回来?”小姑娘问。
    “不回来了。” 谢琼琚顿了顿,“阿母是这样打算的,先……”
    “不回来?”皑皑一下抽回手截断她的话,声音陡然响起,“那竹青怎么办?她来了我们却走了,找不到我们这么办?”
    东郡到辽东郡,不过十余日的路程,竹青却一年都不曾到达。彼时又是被歹人追逐,随着时日渐深,谢琼琚对竹青的到来感觉越愈发渺茫。
    但凡竹青活着,她是自由的,如何会不来辽东郡!但这样残酷的事,她总不敢在皑皑面前提起,只想着有些希望也是好的。
    如今,谢琼琚觉得总是要和孩子讲清楚的。她没有太大的能力为她永久营造美好的幻想,能给她的就是早日认清现实的本相,慢慢去接受。
    却不想,小姑娘压根没让她开口,话语如珠落下。
    “为什么好好的又要走?”
    “竹青说我以前是住在王府住在别苑的,又说那里不好,是你好不容易把我送出去的。让我等着你。可是东郡那个地方也没好到哪去,成日听歹人吵嚷,我特别害怕。就想着你来了就好了。可是等你真的来了,你一来,因为你长得好看,我们就被歹人看上,只能逃走。好不容易在这里住了下来,你又要走了……为什么呀?这里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你要带着我走来走去?到底要去哪里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走,才能在一个地方呀……”
    “要走,你就一个人走!”
    “我不走,我要竹青——”
    自小居无定所、流离生活里的燥郁,近些日子受伤失明的恐惧,尽数涌上心头,小小的女童竭力发泄,声声质问她的生母。
    为何不能给她一份安定!
    案上一点烛火在她急促的气息里摇晃,跌入谢琼琚眼眸,惹得她睫羽抖颤。
    她一把拉住要翻身上榻的女童,原本想说的话全部被击退,仿若一下子就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双重能力,只死死拉住她,好半晌才喃喃道,“我如何一个人走……我、我是你阿母啊!”
    当是皑皑的声音惊扰道了郭玉,没一会儿,郭玉便披衣赶来。
    女孩朝里躺在榻上,还在掩面抽泣。
    郭玉坐在榻沿轻拍她背脊,帮她母亲说好话。然孩子倔性使然,又将被褥拉上了些。郭玉抚背的手顿了顿,笑笑继续安抚她。
    谢琼琚坐在一旁,低声和她说着自己的打算。
    “这样也好,你先去你阿兄那处收拾妥当了,再来接皑皑。如此皑皑也可在这处等着她的青姑姑。一举两得。”郭玉玉凑到皑皑身边,轻声道,“这些日子,玉姨照顾你,如何?”
    小姑娘终于钻出被子,转身望了眼低眉温笑的母亲,朝郭玉点了点头。
    翌日晨起,谢琼琚带走六贯碎银,剩下三金放在了郭玉处,作皑皑的花销。
    天气尚晴,但她没有让他们远送。
    到了镇郊外,她蹲下来抚摸孩子面庞,眼中燃起两分久违的坚定色。
    她道,“待阿母安排好一切,便来接你,届时就真的安定了。 ”
    谢琼琚走后第四日。
    贺兰泽来到王氏首饰铺。
    他站在大堂案柜旁,只觉袍摆受力下压,垂眸看去,竟是一只兔子咬住了袍沿处。
    他素来爱洁,正欲发作间,一女童匆忙上来道了声“贵人抱歉”,顺势抱走了白兔。
    店中无人,贺兰泽多看了她一眼。
    女童坐在柜台后头僻静一隅,安抚了一会兔子,将它卧在膝上。然后捡起地上的器具,认真做着一盏灯笼。
    第13章 幼女
    ◎是……年幼未曾长大的长意。◎
    谢琼琚长着一双标准的丹凤眼,且是最具格调的内双。
    睑裂细长、内勾外翘,眼尾自然向外延伸。睁眼视物时黑睛微藏,瞳白如玉。闭眸后又是眼尾飞扬,颇有携眉入鬓之势。
    总之,双眼开合之间,气宇高华,韵致风流。生生将原本只有七分的姿容,托举到了十分的绝色。
    一眼万年。
    贺兰泽每每回想谢园梅林初遇的那一刻,总是骄傲又留恋。
    他得见她最好的年华,心甘情愿沦陷。
    谁料十余年后,他在一个孩子面庞上,又见这双眼睛。
    女孩尚且稚嫩,五官未展,比不得豆蔻之年的姑娘,风华无双。但是光看容色,要比谢琼琚更瑰艳些。
    面庞轮廓更锋锐,抬起的眸光更冷冽。
    甚至同样是头一回与他说话,对于他的冒犯截然不同。
    谢琼琚说,“前方雪里,何人闯我梅园?”
    虽也带着年少的骄蛮,但一听便知尚有后路。
    你解释清楚,你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便有留下的余地。
    混不似面前这个小姑娘。
    带着满身尖刺,撑足了气势,问,“你看够没有? ”
    未容他言语,便直接端起地上给灯笼纹饰的砚墨,泼在自己微黄泛白的小脸上。
    贺兰泽本能地反应,自当是泼他的。
    谈笑间攻城略地、谋算里屠命灭族的男人,这一刻甚至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毕竟,姿容仪表,他甚在意。
    毕竟,她方才那样凶。
    然经此一下,纵然没泼他,他还是僵住了。
    怔怔看着隔柜而立的小小女童。
    砚墨几乎染黑了她整张脸,残汁滴滴答答滑落,晕脏她洗得发白发皱的麻布小袄。
    全没了之前的模样。
    唯有从那双丹凤眼里凝出的光,依旧凌冽而清寒。
    这盏墨但凡泼在他身上,哪怕没有弄脏他衣物,只是泼向他。他便可以从举止无礼,教养泼皮,不敬人也,随便哪一处训诫女童,甚至拿捏这处铺子,以示惩戒。但偏泼给了她自己,便生生将他化作成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歹人。
    贺兰泽好不容易转过头脑生出的一点反应,也只是下意识环视四周是否有人。这个场景,便是用舌战群儒的本事,也说不清自己仅仅是多看了她片刻,便让小姑娘如此警戒。
    对己泼墨如自毁容貌,这么一点女童,性子竟烈成这幅模样,防备之心更是尤胜常人。
    贺兰泽这日身上的貂皮缎面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内里穿了身三梭罗的中单,很是保暖。然这会后背竟陡然生出一层寒栗,似要渗出冷汗,濡湿里衣。
    待他彻底回神,小姑娘已经抱起周遭东西,踢过兔子,领着它快速避去了后院。
    “贺兰郎君。”外出归来的王掌柜见到贺兰泽,赶紧上来招呼上座沏茶,“今个怎有空驾临小店?”
    “您这是大安了?”
    当日贺兰泽贴告示求寻药的事人尽皆知,如今观他神色玉秀清朗,王掌柜自是好眼力,连声道喜。
    “先前你处传话说那副鎏金九子妆匣奁已经到了,又建议往上头镶两颗珠子。今日得空,我来看看。”贺兰泽莫名松下一口气,拂盖饮茶,“可否让阿雪姑娘出来为我择选一番。我瞧她眼光不错,诗书典籍皆通!”
    “不巧了,阿雪已经辞工,不在这处了。”万掌柜不免叹息。
    “辞工?”贺兰泽搁下茶盏,神思缓了片刻,“不在这处……敢问她去了何处高就?”
    “怎么?郎君还要去光顾她生意?”王掌柜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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