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恣意和张扬都写在脸上。
    跟当初那个落魄失意的中年人判若两人。
    宋书玉有些唏嘘。
    “书玉,发什么呆?这是我兄弟鲁斌,那是刚子、邹进、马卫国,他们本打算跟我一起去县里找你。”谢铮伸手在宋书玉面前晃了晃,身体故意前倾,挡住了她的半边视线。
    鲁斌立即咧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书玉,你好。”
    谢铮踢了他一脚:“叫姐,上次你们不是说过,我姐就是你们姐吗?”
    鲁斌有点为难,宋书玉这看着还没二十岁呢,只到他下巴那么高,他实在是叫不出来。
    他不叫,谢铮就用那种幽深的眼神盯着他。
    宋书玉见状,怕他们因为这点小事闹得不愉快,本来开口打个圆场的,旁边的邹进却干脆利落地喊道:“书玉姐。”
    有了他带头,刚子和马卫国也立即,笑呵呵地跟宋书玉打招呼:“书玉姐,你好。”
    兄弟们都倒戈了,鲁斌无奈,只能含糊地叫了一声:“书玉姐,你好。”
    宋书玉乐了,点头笑道:“你们好,阿铮早就跟我说过你们了,说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谢谢你们平日里对我们家阿铮的照顾,改天有时间,让阿铮请你们来家里做客。”
    宋书玉不是客套话。鲁斌给谢铮搞了几百斤粮食,今天他们又义不容辞地陪着谢铮来找她,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有所表示,而吃饭喝酒是最容易拉近人关系的。
    况且他们四人家里都是公社各行各业的,在这小地方还有些门道。正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跟他们交好有益无害。
    “谢谢书玉姐。”四人也很高兴,吃不吃饭倒不重要,主要是他们的好,别人看到了,领情,认他们的好。
    谢铮心里跟三伏天吃了西瓜一样,更是舒坦极了。
    “我们家谢铮”、“你们”,亲疏立显,他跟这几个外人计较什么。
    谢铮高兴地冲宋书玉抬了抬下巴:“还不下来,蹬这么远你不累吗?”
    宋书玉想说不累,可两条腿发软。先前她全凭回家的信念支持,如今见了自己人,松懈了几分钟,这股劲儿就泄了,疲惫也席卷而来。
    宋书玉要强但不逞强,她下了三轮车,将位置让了出来。
    鲁斌见了忙殷勤地说:“阿铮,三轮车上都是袋子,我来载书玉姐吧!”
    谢铮睨了他一眼,这家伙今晚有点不对劲儿啊。
    他伸手将鲁斌拽到三轮车前:“你骑这个,我载书玉回家。天黑,你不熟悉去红云大队的路,骑车再载着一个人容易摔倒,三轮车平衡好,好骑。”
    不是,好骑你怎么不骑?
    鲁斌想抗议,但奸猾的谢铮已经拉着宋书玉走到了自行车跟前,还说:“快走吧,奶奶和阿姨肯定等急了。”
    宋书玉想到母亲和奶奶,顾不得其他,赶紧坐上了后座,抓住了谢铮腰侧的棉袄。
    她刚坐稳,谢铮就一踩踏板,自行车立马飞驰出去:“我在前面给你们带路啊,快跟上。”
    太阴险了,这家伙莫非是兔子变的吗?跑得比谁都快。
    鲁斌只得无奈地骑车三轮车跟上。
    他第一次骑三轮车,确实比自行车好骑,因为平衡性更好。
    但骑出公社,鲁斌就感觉自己这话说早了。三轮车后面拉了几百斤的东西,每蹬一下都要很用力,而且从公社到村子里的路更糟糕,又窄又凹凸不平,一个不小心可能骑到地里去。
    他这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很快就看不到谢铮和宋书玉的身影了。
    ***
    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和宋书玉的叫喊声,刘桂芝连忙举着煤油灯跑了出来,欣喜地说:“书玉,你可总算是回来了,今天怎么耽误这么久,是刺绣厂那边不满意咱们的绣品吗?哎,这事要实在不成就算了吧。”
    刘桂芝心疼女儿,虽说一个月能多挣几块钱,可她家闺女三天两头往县里跑,万一遇到点什么事,咋整。
    宋书玉笑着跳下自行车,上前说:“妈,没事呢,今天的事情进展很顺利,只是额外买了点东西,因此耽误了时间,回来晚了。下次我会注意点,不让你们担心的。”
    “没事就好,书玉饿了吧,灶上给你留了饭,你快进来洗手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苗秀英闻声也走了出来,心疼地说。
    宋书玉惦记着她的那六大袋子布呢,摆手说:“奶奶,等会儿,我的东西还没回来。”
    谢铮把她推了进去:“你赶紧去吃饭,有我呢,我去看看鲁斌他们到哪儿了。”
    说完骑上自行车又出了村子。
    谢铮出村子没多久就碰到了鲁斌四人。
    此时三轮车左边轮子陷进了一个半米深的大坑里,整个车子都往那个方向下陷。邹进三人使出吃奶的力气都还是差点才能将车子抬起来。
    看到谢铮,鲁斌赶紧大喊:“阿铮,快,过来帮忙。”
    谢铮将自行车靠在路边,跑过去一起使劲儿,五个人合力才把三轮车从坑里抬了起来,推到前面平坦的地方。
    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刚子一屁股坐在路边抹着额头上的汗,喘着粗气直摇头:“累死了,这三轮车可真沉啊。书玉姐实在太厉害了,她竟然一个人骑了二十多里路。”
    这一刻他对宋书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本还不大情愿的姐字,这会儿也叫得顺口得很。
    鲁斌三人也猛点头,他们算是真真切切见识到宋书玉的力气有多恐怖了,传言果然不虚。
    谢铮无语地看着他们:“她那是没办法,没人帮她,再苦再累再难,她也只能咬牙撑着,你们当她是铁打的不会累啊。行了,几个大老爷们还不如书玉一个人,说出去丢不丢人,赶紧起来走了。”
    他把自行车还给鲁斌,自己去骑三轮车。
    鲁斌看他那副细皮嫩肉的样子,有些担心:“兄弟,你行不行啊?”
    “必须行,走了。”谢铮用力一蹬三轮车的脚踏板。
    鲁斌四人骑车慢慢跟在后面,那股累劲儿过去,几人已经缓和了过来,开始骑着车吹牛。
    声音有点大,惹得二队一户人家养的黑狗“汪汪汪”叫个不停。
    一二队有些还没睡的人家纷纷打开大门,探头望了一眼,看看到底是谁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外头瞎晃悠,别是来探路的贼吧。
    很快二队的人就发现,这几个年轻人去的是宋书玉家,领头的好像是宋家的那个亲戚,知青谢铮。
    谢铮已经在乡下生活了四年,知道乡下人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没一点隐私观念,谁家有点什么事,都一大堆人盯着。这大晚上的,要是他领着几个男人到宋家,被人传出去,还不知道说成什么样子。
    因此到了宋家门口,他谢绝了鲁斌几人的好意,故意扯着嗓子大声说:“斌哥,刚子,邹进,卫国,今天麻烦你们特意大老远地送我,改天请你们吃饭。今天太晚了,你们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鲁斌四人也知道这个点确实不宜上门做客,都没下自行车,跟站在门口的苗秀英和刘桂芝打了声招呼,就又骑着自行车走了,村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陶碧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了,悻悻地关上门,转身差点跟齐春丽撞到一块儿。
    她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哎呀呀叫个不停,然后嫌恶地瞥了齐春丽一眼:“走路没长眼睛的吗?刚才看见了吧,鲁斌领着一群人给宋书玉家送了一大堆东西。我可是听说了,今天那个知青还去公社拉了好几袋粮食,他一个外乡人有什么门路,肯定是鲁斌给的。咱们家粮食不够吃,你也去找找你的老相好,让他也给你几百斤粮食呗。”
    “陶碧,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巴。”齐春丽气急,恶狠狠地说。
    她好不容易才在文军那解释清楚了跟鲁斌的事,这个陶碧又跳出来胡说八道,还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这几天,实在是忍够了这个女人。明明上辈子这个女人对宋书玉不是这样子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只是喜欢一个人,想过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错?
    陶碧骇了一跳,随即又反应过来,比齐春丽嗓门还大:“你凶什么凶?我说的是事实啊,怎么鲁斌没跟你谈过啊?你自己脑子不清醒,放着吃国家粮的不要就算了,还来害我们家,害人精。”
    陶碧一想起现在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家里还因此额外掏了三十多钱,要多养两张嘴巴,两个小孩也没有房间,既丢了面子又失了子,就暴躁不已,对齐春丽更没好脸色了。
    要是没齐春丽这个狐狸精,现在赵文军已经入赘宋家了,哪还用在家吃白饭,还多带一个拖油瓶。
    齐春丽气得满脸通红:“我喜欢谁,我选谁,关你什么事?你贪图鲁斌的钱,那你去啊,我不稀罕,我就稀罕文军这个人,他在我心里顶顶好,将来肯定会有出息,比那个鲁斌强多了。”
    丢下这番话,齐春丽立即回了房里,并一把带上了门。
    陶碧气得不行,但那是二伯的房间,大晚上的她也不好进去理论,只得作罢,心里怒骂齐春丽蠢货,好好一手牌打得稀烂,还拖累他们家。
    齐春丽虽然在陶碧面前说得硬气,但回到灰暗狭窄、透着一股子药味的房间,再看另一张床上的两个小男孩,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上辈子哪怕是鲁斌后来下岗了,嗜酒好赌,她也没受过这种委屈,跟两个侄子挤在一间屋。
    更让她不舒服的是,鲁斌为什么会跟宋书玉搅合到一起?又是给粮又是送人的,莫非他是故意做给她看的,想让她后悔?
    想到这里,齐春丽心里升起一股隐秘的得意,但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真是让宋书玉捡了个大便宜。
    而且明天大队这些人肯定又要议论她了,本来最近议论她的声音已经少了不少,现在又弄这么一出,她都要怀疑鲁斌和宋书玉是故意这么做,合起伙来给她难堪。
    赵文军见她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上前握住她的手,缓缓劝道:“春丽,弟妹这人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但她没有坏心的。你是嫂子,平时让让她,别跟她吵架。咱们俩的事已经给家里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你就别跟她吵了,传出去惹人笑话。”
    就陶碧那恶劣的性子还没坏心?
    齐春丽气得胸口痛,可一想到自己这么辛苦,费了这么大的代价才嫁给赵文军,这时候万万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前功尽弃,夫妻离心。
    赵文军这人最是重情意,念旧情,跟他吵架争执只能将他推得远远的,但不妨碍她慢慢在他心里埋下一些不满的种子,时间长了,他一定能看清楚陶碧的真面目。
    齐春丽压下了满心的不悦,声音低落地说:“对不起,文军,让你为难了。我……我就是气不过,她说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羞辱你。她把鲁斌那个二世祖拿来跟你比,什么意思?你这些年对他们,对家里还不够好吗?你十几岁就出去当兵,袜子坏了都舍不得换,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津贴和好东西都省回来给他们。三弟身上的军大衣、毛皮靴哪件不是你省吃俭用来的?我心疼你啊。”
    这番话确实让赵文军心里有点不舒服。
    但他还没开口,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葛慧玲拎着洗脚盆凶神恶煞地进来,直接将还残留着少许水的洗脚盆扣到了齐春丽脑袋上:“我打死你这个搅家精,天天在我儿子面前挑拨离间,想把我们这个家弄得不安宁,你心里才舒坦是吧?”
    齐春丽赶紧推开洗脚盆,打算解释,葛慧玲的巴掌就挥了过来,打得她眼冒金花。
    赵文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下床拉住葛慧玲:“妈,你别打了,春丽不是这个意思。”
    “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这小娼妇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你还护着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跟你爹,你大哥,三弟都对不起你?你也不想想,你受伤回来,是谁天天伺候你?那时候这个女人在哪里?她在跟粮站的鲁斌说亲。”葛慧玲气不过,抓住齐春丽的头发使劲儿拽。
    扯得齐春丽头皮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赵文军连忙护着她的头:“妈,春丽也不愿意的,是她爸妈逼着她去的,这事怪不得她,你就别拿这个不放了。”
    “大晚上的吵什么吵?”还是赵大根出面才制止了这场风波。
    等葛慧玲走后,齐春丽扑到床上,躲在被窝里,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赵文军有些无措,安慰了齐春丽几句,但说来说去不外乎是“妈还在生咱们俩的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妈误会了你,回头我找个机会好好向妈解释”、“等时间久了,妈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的人了”这类不痛不痒的话。
    把齐春丽气得够呛,她需要的是这种没用的安慰吗?她需要的是男人顶天立地地站出来,挡在她面前,护着她。
    她为了他受了多少委屈啊,可他翻来覆去就只有这几句话。
    无穷的委屈涌上心头,齐春丽这一刻觉得赵文军还不如鲁斌。
    许艳也不是什么好婆婆,虽然不会像葛慧玲这样粗俗动手打人,但经常阴阳怪气挑剔她的毛病,每当这时候,鲁斌都会站出来,或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或是找个事情转移走许艳的注意力。
    可赵文军呢?他妈将自己打成这样,还硬生生地扯下了她的一团头发,他仍旧在说他妈的好,让她要多谅解长辈。
    齐春丽心里拔凉拔凉的,头一次对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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