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那身影缓缓仰起头颅,映出一张泪流满面、布满伤疤的脸来, 那些疤痕又深又粗, 自左颊向下颌蔓延遍布, 在幽微明灭的烛火下显得狰狞而又可怖,好比魑魅魍魉。
    自被那些野狼群攻击之后, 李景宴废了一条腿外, 还毁了半付容貌。
    不得见人下,他久未临朝, 引得朝中流言纷纷。
    七日不朝,对于大夏朝堂来说,是前所未有之事,是以朝中非议甚嚣尘上,各种揣度如纸片般纷涌而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李景宴瘫坐在地之际,有服侍其起居的内侍推门走进来,瞧见此幕,吓得不轻,话语都结巴了。
    “陛…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太医说您需要静养,不可随意下榻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扶人,却被李景宴突然扭头、那道森冷的目光吓退了。
    “滚……”
    “给朕滚出去……”
    一说到太医,李景晏就失控了。
    那些庸医竟然说他的腿永远好不了,只能终生拄拐,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内侍被他一把推搡,倒在地上,吓得连连跪伏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李景晏一时失去重心,亦跌倒在地,狼狈至极。
    他跌扑在地上,无助又可悲,此情此景下,却不知为何,突然笑了,笑得极其大声,笑得流下泪来。
    “哈哈……”
    他仰天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却顺着布满伤疤的面颊蜿蜒流淌,诡异又可怖,他抬手指着那个跪地求饶的内侍,边哭边笑,模样癫狂。
    “哈哈哈……”
    他如今,和蝼蚁般的太监,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还不如。
    那内侍以为他疯了,愈加害怕,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只想快些逃离此地。
    他战战兢兢开口:“陛,陛下……”
    “徐公公在外求见,说要见您,有要事禀报。”
    他突然灵机一动,寻着借口,据实以告。
    李景晏听了此言,渐渐平缓下来,也稍稍恢复了理智。
    他这几日都没有见任何人,包括最近的心腹徐远,对朝中局势自然也是一无所知,他深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遂放过了那内侍,命他前去宣见。
    “扶朕坐到椅子上,再把人宣进来。”
    说话间,他眼中的癫狂慢慢散去,换上了些许清醒的底色。
    内侍闻言,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将李景宴扶坐到圈椅中,然后退身出去,宣召徐远进来了。
    很快,昏暗的烛火下,身着圆领皂袍的徐远便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他看到坐在圈椅中的李景晏,垂下眼睛,上前躬身作礼。
    “陛下。”
    李景宴侧坐着,乌黑的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神情不显。
    “听说你有事禀报朕,可是近日朝堂不安定?”
    可想而知,这么多日不临朝,朝堂必然流言纷乱了。
    这么多日都没能见到李景宴,徐远积了一肚子事,此刻仰起头,便急急开始上报:
    “回禀陛下,何止朝中不太平,大理寺出事了。”
    “七日前,有人劫狱,将司家父子劫走了!”
    李景宴听闻此消息,当即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桌案,爆发道:“岂有此理!”
    他眸色沉下来,对着徐远叱问:“七日前的事,大理寺卿为何不报?”
    徐远此番可真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他道:“陛下您下令不见外臣,连奴才也不见,寺卿、寺丞就算是来了再多回,也见不了您啊……”
    “混账,你敢指责朕?”
    李景晏恨得牙痒痒,一时又无法站立行走,便将满腔怒气付诸桌台上的笔墨,将那些个砚台、玉笔砸了粉碎。
    徐远被他的气焰所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忙道:“奴才不敢,陛下息怒。”
    李景晏气得浑身颤抖,又想到先前交代失败的计划,便将满腔火气撒在徐远身上。
    他猛地扭头,墨发掀动,满脸的伤疤暴露在光下,若影若现,无比狰狞,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徐远,嗓音沙哑扭曲。
    “朕不是让你提前动手,为何人还是好端端的,没死没伤?”
    徐远被吓了一下跳,身子猛地一颤,跌跪在地上。
    “回禀陛下……奴才也不知……可后来……后来司家父子似是受人提点,对送去的饮食格外注意,半点饭菜都不碰……”
    “胡言乱语,怎会有人提点!”
    李景晏不愿相信,他是大夏国君,国家之主,大理寺的官员该是忠于朝廷,忠于他,如何敢有人生出异心,暗中相帮司家父子。
    可偏偏这时徐远还在攻他的心,“陛下,奴才以为……司家父子许是因着民心所向,才会有那么多人暗中相帮……”
    李景宴被他气得几乎吐血,看向他的目光几乎要杀人了。
    “徐远,你到底是谁的狗?”
    徐远浑身一抖,将头埋了下去,“奴才一时失言,奴才该死……”
    他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却触犯了李景宴的忌讳。
    李景宴冷冰冰盯着他,阴森无比的嗓音再次响起,吓得徐远又一哆嗦。
    “徐远,你说,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司?”
    徐远脊背一阵又一阵发凉,直透体魄,浑身寒毛尽皆竖起,连连叩首道,“自然是姓李啊,陛下。”
    李景晏冷冷笑着,眸底翻腾着幽沉和扭曲。
    “你知道就好。”
    “去,把韩统领叫来。”
    “是。”
    徐远得了令,几乎是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徐远走后,李景晏靠躺在椅背上,眼底的森冷几乎要滴下水来。
    民心所向,好一个民心所向,所以,司家那两个乱臣贼子才会被人劫走整整七日了,他才得到消息!
    眼下派人去追已是为时已晚,暂且只能放由他们去了。
    不过这口恶气他实难咽下,定要找到宣泄的口子,方能解气。
    是以,当韩硕来后,他便决绝狠辣命令道:
    “今夜,放一把大火,将司平侯府夷为平地。”
    韩硕听得此言,双目一瞠,满脸不敢置信,但皇命不可违,还是领命去了。
    *
    云开雪霁,日影流光。
    戎国皇宫,气势巍峨的梓和殿中,回朝数日的呼延海莫,终于着龙袍,戴冕旈,端坐高位,开始临朝听政,恢复了一个帝王本该有的样子。
    他不在朝中的这段日子,整个朝堂一直由两位德高望重的宰执代为管制。
    虽说呼延海莫回朝后,朝中一切井然有序,没出什么乱子,但对两位宰执来说,这段期间他们身上担子极重,早已苦不堪言。
    所以呼延海莫一回来,两人自是大喜过望,如释重负。
    他们设想过,若是呼延海莫还不回来,那他们的日子可能还要焦头烂额下去。
    当然,呼延海莫此举也半含故意,谁让这二位先前劝谏过他选妃立后、绵延子嗣,曾惹他不悦。
    不过呼延海莫这肚子坏水,那些耿直忠厚的老臣可看不穿。
    朝堂上,他们对呼延海莫叩拜相迎,三呼万岁。
    呼延海莫危坐高台,对着一众朝臣也表现出十足的宽待,直言谢意。
    他意气风发,语声朗朗。
    “朕不在朝的这段时日,多亏两位宰执呕心沥血,诸位爱卿披肝沥胆,才使我戎国蒸蒸日上,安稳无虞,此乃社稷之福、朝野之福,我大戎百姓之福,故今日,朕要重赏全朝,以示褒奖。”
    如此君臣和乐之时,群臣脸上皆露笑颜,当即跪伏在地,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呼声如山,响彻殿宇,洋溢着浓浓的喜悦之情。
    呼延海莫满意地看着此幕,继而起身正色道:
    “还有一事,朕要昭告全朝,那就是朕此番回朝,迎回了遗落在外皇后与公主,朕决意大赦天下,共贺此事。”
    此话一出,朝堂上旋即爆发出阵阵哗然,还有此起彼伏的欢呼。
    朝臣们反应过来后,个个喜不自胜,议论纷纷。
    “是神女回来了?”
    “陛下把神女迎回来了?”
    “所以当年的神女没有死?”
    “公主?神女不仅没有死,还未陛下诞下了皇女。”
    “看来,神女是真有不死之身了,这是苍天庇佑我大戎啊,是苍神赐福我大戎啊!”
    “神女万岁,大戎万岁!”
    朝堂上爆发出一阵又阵呼声。
    呼延海莫立在高处,看着满朝欢贺,心中的餍足溢于言表,轻动的冕旈之后,深邃的眉眼中染满了笑意,微微勾起了唇角。
    *
    皇宫一隅,玉芳园中,司露和父兄暂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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